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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卷     柳下惠為士師

  拙宦浮沉濁世中,補天經畫有誰崇。存心愷悌何慚德,化女刑於不負躬。

  圭避自珍廊廟器,風花寧結歲寒衷。從教史帙標名氏,仰止芳徽歎不窮。

  凡人不能篤志勵行,進德修業,惟嗟遇合之難,以得失之感,橫諸胸中,以性命之尊,置諸膜外。如是之人,天下恥之。所以,人倫卓絕之士內無機心,外無機事,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,坦然以往,一言一行處常處變,必合乎天理,審乎人心。稍有不安,便明發動容,口食興慮,務要不負其所本,不欺其所與,不昧其所學,不易其所操,往往不離忠厚篤實。當時莫惡其非,後世想聞其化,試究其故,皆繇正大自居,神明自號。雖在暗室之中,屋漏之際,惟恐有天神鑒察,勿敢逞其聰明。及於荒謬、不經之處,肫肫懇懇,立極至誠,不使一毫之智術機巧,開罪於士君子名教之中,既能厚重少文。設有所遭之不幸,亦未嘗有毫釐震動,旦夕妄為,求之古昔。獨東魯之國有一男子,不知其姓名為誰。但此男子生平知義達理,讀書避俗,嘗獨居一室之中,以琴樽自適。年當弱冠,尚不曾近著女色。因此,容度翩翩,猶如傅粉。適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,裡居窺見男子風流濟楚,一表人材,遂動懷春之感,便深薦枕之思,無計可施。偶然一日天寒煙暝,風雨淒零,男子緊掩上門,挑燈危坐,因吟詩以消清夜。其詩道:

  彈琴讀書,性真愉樂。何必慕富貴,神枯瘁,顏銷鑠。味道澤吾軀,乘時見吾長。日證顏氏在,筆酡中,通世外。

  男子吟詩剛畢,忽聽得門外有剝啄之聲,男子心甚駭然。黑夜黃昏,誰人到此?又吟兩句詩以代相同。男子朗吟道:

  疇叩我籬,將焉營哉。夜漏丁兮,夕口口行。

  你道這敲門者乃是何人?就是懷春的女子,便也應聲吟道:

  林之曲兮,口聲淒零。聊寄子廬,息影竛竮。

  男子聽其詩句,已知是一個淫奔的女子。那女子吟罷詩,便叫開門。男子答道:「我方才聽你所答之詩,決然是個女子聲音。此時夜深人靜,況我又是個孤男,怎好與你開門相見?」女子道:「妾非私奔之女,因往母家被這不做美的風雨所阻,路滑形單,敢乞官人發個惻隱之心,放我進門,寄宿一宵,以免虎狼盜賊之苦。」男子訝然說道:「娘子差了,自古有言,男女授受不親。又詩經有雲,豈不夙夜,謂行多露,如何教我容留?趁此雨未滂沱,還往別處投宿,不必在此苦纏,枉勞唇舌。」女子泣道:「賤妾行了許多曠野,受了無數驚惶,方能望見官人門內燈火熒熒,決然憐憫,因此相投。誰知又如此堅拒不納,賤妾何命薄至此。」說畢,費弄香喉,度出嬌聲,啼哭起來。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,乾柴遇了烈火,未有不攜手相將,尤雲殢雨。他卻以禮自持,曉得他佯啼假哭,無非要入門的計策。男子聽見這女子在門外作為,便冷笑幾聲說道:「好笑你這個女子,倒也來得奇怪,還不快快回去,倘有柝軍過此,看你何言抵對?」女子道:「畢竟要妾說麼,止不過實情供告,妾說是官人相約來的,有何妨礙?」男子聽了此言,咋舌大駭道:「卻原來如此,令人聞之恨不得掘泉洗耳。女子你須知我魯男子平日所為,果是何等樣人,把這歹言污我。你好好往別處去了,我須養你廉恥,不與人說。」女子道:「官人,事已到此,賤妾也怕這許多不得,你可開了門,借我一燈回去罷。」男子搖頭道:「任你說得天花亂墜,我決不信你。既乘夜而來,豈不能冒雨而去。我非吝這一燈,倘若開門被你纏得不了,如何是好?魯男子決不為此狗彘之行。」那女子聽了此話,自知沒理,滿面羞慚,歎了一口氣,罵道:「癡男子薄倖人,自恨錯認了你,可笑你現成福不會享,明是初世為人的了。」便怫然而去,男子猶恐他假意,將這兩扇門兒牢牢拴上,秉燭直到天明,方才就寢。男子獨居之時於不意中有此奇遇,若稍無所持,未必能免。他卻堅守不移,也算是個有行之士。有詩為證:

  閉門不學偷香侶,矢志勿諼洵遐舉。暗室神明有也無,魯連真不愧斯語。

  如今再說一個坐懷不亂的故事,比這閉門不納勝於十倍。你道為何?女子來在門外,不見其貌,但聞其聲音啼泣,如有涵養的還可勉強支吾。假如傾城傾國之人,口然相遇不為所惑,才叫做有德有道、有守有見的聖人。

  卻說這故事也就出於魯國。其時有一公族賜姓展氏,名獲,字季禽,官拜魯國士師,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獄官。其父喚做無駭,又有兩個兄弟,一個名喚展喜,一個名喚盜跖。因展禽食邑柳下,後諡曰惠,人都以柳下惠相稱。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,言辭堅確,不肯枉道從人,以正守己,以和處世。其為士師之官,也是擯於下寮。所可惜者,魯之僖公不識賢愚,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,又不能尊以宰輔之位。只是聽信左右之人讒佞之口,將他做了士師,稍不如意便將他黜退了,如此三次。這柳下惠處之裕如,毫不介懷。一日,閒居無事,散步國中。只見國中的人遇見了柳下惠都說道:「子不見機而作,何乃甘於擯斥?如使本國可仕,他國亦可仕。守株待兔,非智者所宜。」柳下惠明知其譏我三黜不去,佯問道:「何以見之?」國人道:「吾聞智鳥擇木而集,知士擇土而翔。子今不遇僖公亦可遠去,奈何優游卒歲,聊以自娛?這魯雖父母之邦,若論大義,還宜自重才是。」柳下惠拱手答道:「極承列位盛情,區區還有一言未蒙詳察,是以寧為三黜之徒,不異寒賤之士。足下慨辱枉教,試說可乎?」國人道:「我輩下愚,識薄見淺,願大夫賜教。」柳下惠道:「禽聞風性以漸而柔,世故有時而熟。今日揣摩起來,若不為其所難的直率之道,就了這曲情鄙願,一味肯為其易,自然息了閒官之浮議,合了末俗之私心。無論吏治不全,不消說循良薦譽,進退自如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與人相對,如何得手足自運,胸臆自展?這也是人各有志,不能強更不肖實能為此迂拙之事。枉勞列位相勸,切弗以展禽不合時宜為可笑耳。」國人聽了柳下惠這許多言語,都呵呵一笑而散,莫不說其所言之非也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揣合非難事,懸車待者誰。事人既有道,從俗豈無思。

  炎寂久知味,遭逢素望違。休言迂腐甚,落落豈為癡。

  柳下惠聽了國人不入耳之言,方才回步,只見國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婦、士農工商,東一攢西一簇,紛紛傳說東門上來一異鳥,不知是何禍福。柳下惠聞得此語,正待要曳步去看,卻好本國臧孫大夫差人來請,柳下惠即去相會。臧孫大夫道:「東門來此異鳥,不知何名?吉凶未審,敢望高賢教誨。」柳下惠向前一看,道:「此鳥出自海中,名曰爰居,來此主有大水。若能即去可免。」言罷相別而去。臧孫大夫聞得此語,備了三牲祭獻此鳥,又令眾人相拜懇了三日,那鳥忽然離去。數日後,海內大起波濤,國中無事,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。臧孫氏是憂患大夫,所以得免水患。後人看到此處,有詩贊道:

  柳下高風世所稀,胸中博物有全知。若非文仲先防備,魯國安能免禍危。

  柳下惠與臧孫大夫相別回家,見了妻子,把爰居止於東門,一一說完,竟往書齋獨宿。但下惠因日間出外辛苦,慌忙枕書假寐,失掩園扉。少頃,忽聞嗟歎之聲,柳下惠抬頭一看,恰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女子。此時,柳下惠睡眼朦朧,疑是做夢,問道:「何方女子昏夜而來,有何話說?」女子答道:「妾是鄰家幼女,出而迷路,不知所之。素聞尊官秉節高明,正身立朝,敢祈見憐窮途妾媵。況且天氣嚴寒,身衣單薄,望乞收留。明早歸告父母,當以白金為壽。」柳下惠道:「女子,你若早來,可到寒荊處用些晚飯,庶可同眠。如今更深夜靜,內中相隔甚遠,呼喚不及,我在書齋孤身獨宿,怎好容留得你?」女子道:「我非不知男女異室而居,只因事出無奈,敢求尊官,發一片惻怛之仁,拯救螻蟻之命。萬一不能見允,使妾別了尊官,行至半途,遇著些不良之人,如令弟盜跖相似的,豈不喪了奴身一命也屬小事,尊官有赫赫令名,只恐從此而失,將奈之何?」你道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麼?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無計可入,故托此進言,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。柳下惠是個端方篤實的君子,以一段真誠待人,只道人也無私意待我,便信以為實然。問道:「你果是走錯了路,不得回去,沒甚麼別故,方敢留你。」這女子聽了此言,正遂心願,便應道:「委實如此,安敢謬言?」柳下惠道:「可惜此間沒有衾褥,你暫在迴廊下權宿一宵,明早去罷。」女子道:「既蒙公相厚德,留我在此,看這天寒地凍,況我身上衣衫單薄,若在迴廊下過夜,何異荒郊曠野?倘或凍死了人,也是公相陰騭所繫,伏乞三思。」柳下惠心中躊躕不定,左思右想,嘿嘿無言。正是:

  禪火空山叟,猶難制毒龍。誰能遇尤物,略不動幽口。

  那女子看柳下不則聲,又恐有變,喬裝寒凍戰慄之態。柳下惠愈覺慘然,惟恐怕凍殺了他,甚是不忍。誰知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,滿望飽其淫欲,所以花言巧語也覺好聽。柳下惠道:「女子,你既然畏冷,又怕凍死,我當設處一個權變之法,在你可以不損性命,在我亦可以少盡寸心。我對著這盞青燈一面讀書,你可過來坐在我懷中,等待鐘鳴漏盡,將次天明,著人送你回去。」女子依言走近前來,竟坐柳下惠的懷中,說不盡妖聲曼色,媚語嬌情,千方百計引誘調笑。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,雖然抱女子在懷中,就像捧了璧玉,臨淵履冰。但知對燈展書,絕不與女子復交一言,其如他綿榻情濃,桑間興熾,或是搖身,或是回頭,或是問夜如何,或是嫌天易曙,柳下惠此時覺得女子所言盡是邪淫,不耐煩。一更挨到二更,三更挨到四更。忽聞金雞報曉,野鳥出林,心中大喜,始道:「女子,天色將明,你可回去罷。」女子道:「竊聞古人有言,既來之,則安之。妾此來豈真為窮途無賴,遠投公相?止不過為奉枕席,本是美情,奈何逼我而去?若執意不留,只有來的心情,那有去的面目?有死而已。」柳下惠正色道:「早知如此,昨夜決不容留。自恨我一念之差,倒惹你在此胡纏,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軀,頂天立地,三畏存心,四知常念,也算是一個奇男子。若要與你宣淫狎體,夜靜更深,有何所畏而不為?直待此際麼?汝為女子,無行一至於是,可羞、可恥、可鄙、可賤,還不快走?」女子道:「人生斯世不過行樂耳,何苦恁般古執,恰不錯過佳期?」說畢偎住柳下惠,不肯跬步相離,激得柳下惠性急起來,將手拉開那女子,怒衝衝往內中去了。女子方才歎道:「展禽拘腐,負我良宵。罷,罷。」只索去也。正是:

  襄王不作巫山夢,神女空勞下楚台。

  柳下惠走進內堂急扣中門,其妻也不喚使女啟鎖,披衣而起,問道:「是誰?」柳下惠高聲道:「娘子快開門,我有一樁異事與你講。」其妻不知何故,開門迎入,便問道:「適才欲講何事,這般煩惱?」柳下惠坐定,把這女子乘夜投宿,自己坐懷不亂的情繇告訴其妻。其妻素知柳下惠所為正直無私,並不生疑,且勸道:「這女子實則無行,驀地裡來尋你的煩惱,你可包容他,勿令人知,庶不壞他名節。」柳下惠聽他這幾句言語,怒氣冰消,因應道:「娘子言之有理,我當秘之。」誰知這坐懷不亂的事,只夫妻二人談於內室,古人云隔牆有耳,不數日,傳遍魯國,又傳遍列國,又傳之天下後世。柳下惠之名益重矣。這是後話。

  方說此時乃魯僖公二十六年,不意齊孝公帥師來侵。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備牛酒,出境犒賞齊師。你道齊人伐魯,為何魯國反行犒賞之禮?皆因春秋之時凡遇外寇相攻,必須如此行事,方才見得我國有備,不畏侵伐,故此僖公習而行之,不足為怪。又使柳下惠去行說。柳下惠聞命,即忙往見齊君,說道:「寡君僖公,聞君親舉玉趾,將辱於敝邑,特使下臣奉犒執事。」齊侯見柳下惠前來,頗有驕兵之色,問道:「莫非汝魯人恐我齊軍來伐麼?」柳下惠對道:「小人恐矣,君子則否。」齊侯道:「何恃否恐?」柳下惠對道:「君侯在上,莫嫌小臣多口。」齊侯道:「寡人正要請問。」柳下惠不覺慷慨激烈,按劍奮袂而言,齊侯侍衛之人莫不露刃相睨,柳下惠全然不畏,說出這篇話來。正是:

  一言屹如山嶽,三軍不戰倒戈。百萬生靈安堵,千秋傳說非訛。

  你道柳下惠所說的甚麼?還是誇張山川形勝,還是談論猛將謀臣?他說的話卻都是凜然大義,竟對孝公說道:「魯國別無所恃,所可恃者先王之命。」孝公聽了此話黯然削色,即應道:「願聞所恃之詳。」柳下惠道:「昔者吾先君周公及令先君太公,股肱王室,夾輔成王。那時成王勞之,賜之盟曰,世世子孫,無相害也。」藏在盟府,令先君太公為太師之官,兼主司盟之職。是以傳至桓公,糾合諸侯,有不和協者,則會盟以圖謀之,必使彌縫其闕失,匡救其災殃,也不過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夾輔舊職。及君即位,列國諸侯誰不引領?延望於齊都揣道,其帥桓之偉業駿功,我敝邑似不必聚眾保守。」這柳下惠說到此處仰天長嘯一聲,齊人都股栗戰兢,連孝公此時不覺有恧於心,豈能上悖其君,遠違其祖,降顏問道:「大夫更有何辭?」柳下惠對道:「有。今君嗣位方得九年,豈料捐棄先君之命,違廢太公之職,其若太公桓公何?君必不然,我魯邑雖小,實恃此以不恐矣。」齊孝公被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義,又歆之以盡職,自知興師伐魯不是,便支吾說道:「敬聆大夫高論,敢不佩紳?且孤此來原不敢侵奪土地人民,特為岑鼎而至。」柳下惠道:「展禽聞岑鼎久送至君所,今日何故又來索要?」孝公道:「昔日所與我齊國乃贗鼎,非真岑鼎。」柳下惠道:「這岑鼎所值幾何,乃勞君自率師遠來。只須遣使一人以禮相求,我寡君未有不從君命。禽恐如今日之師,似非不得已。」齊孝公道:「孤也恐汝魯人復以贗鼎相欺,是以不憚迢遞而來,若得真鼎,吾當退歸矣。」柳下惠拱袂對道:「如此君且退三舍,下臣當入告寡君,即馳至矣。」孝公應諾,傳令著三軍人馬暫退三舍之地。軍馬得令一時遠徙,孝公才與柳下惠作別。正是:

  片席話消齊魯隙,不教烽火沸如蒸。

  柳下惠入朝,備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。僖公道:「賴卿善辭,獲免國難。只是這真岑鼎吾甚愛之,卿何不以前所與的贗鼎直對為真,以復孝公?」柳下惠又奏道:「臣非不愛君之鼎,且臣亦愛臣之信。然主君所欲者真鼎,以免國也。若棄賤臣之信以免君之國,亦臣之所難也。」僖公不得已,將真岑鼎付與柳下惠往獻孝公。軍前左右報知,孝公見了岑鼎大喜,便向柳下惠說道:「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,惠我岑鼎,如今竟如約旋師,即下令返國。」有詩為證:

  弱不勝強勢亦危,多才柳下識時宜。誰知一鼎能全國,鄙吝昏君總自癡。

  柳下惠直待齊師遠離魯境,方敢入城回奏。誰知他有了這段卻師之功,甚且不殺一士,不折一軍,那僖公仍復不能超升大用,莫不為其惆悵歎惜。柳下惠付之以命,恬無所求,絕無所望。其妻倒有憤悶不平之感,一日對著柳下惠道:「相公,你如今身雖做了士師,官卑祿薄,何足戀之?我今見你三黜於魯,濡滯淹留,縱有人言詆誚,絕不謝去,如此所為,得無不憚煩乎?」柳下惠並無片言對答。其妻又道:「你不要怪多言,妾聞君子有二恥,你亦曾知否?」但柳下惠是個男子,何書不讀,何事不知?只因妻有言勸勉,也是琴瑟歡情中之諫臣。柳下惠如此行徑,正是和聖的妙用,應道:「禽也不知,娘子不妨教我。」其妻道:「國家設使無道,君上晏安昏寵,臣庶偷薄,政令紛更,此正賢人彥士潔身肥遁之時。若叨昧偽封,用忠進退,猶然顯居榮次,唯利是圖,豈不是君子可恥之一?」柳下惠應道:「是。第二之恥何在?」其妻道:「倘若聖天子當寧而立崇表殊節,旌德禮賢,四海晏清,六合康泰,又無豺豕當道,遺黎慕義行仁。設有英豪俊傑,正當蒙薄帛之徵,正身在朝,明禮訓樂,易俗化民,內處心膂,外總兵權,不為過分。仍舊是寒賤之徒,布衣韋帶,粗羹糲食,托言夙秉高尚,薄宦謝病,豈非君子可恥之二?今日世亦亂離,三黜不去,亦近於恥,相公可不知哉?」柳下惠道:「彼之為彼,我之為我,雖袒裼裸裎,與之油然相處,又安能令我受污也。」其妻見柳下惠所見甚高,以後遂不復諫。後人有感其事,集詩五絕贊之道:

  其一:心事閒雲逐海鷗,韋匡寧復問淹留。蕭騷不厭君裘黑,政謂犁庭輒拜候。

  其二:聊因歸沐暢幽情,淵水寧辭作楫行。莫道長安能戀客,丹心徑寸夜珠明。

  其三:堂上東山傲角巾,一泓清鏡對城闉。依稀淡月輕雲下,琴韻時調竹裡新。

  其四:微才沉滯竟何為,詳奏民艱下陛遲。自擬廢材捐散質,肯憑空色竟紛披。

  其五:家世原推丹鳳毛,幽棲臨水傍山林。官閒萬卷常披帙,愛逸焚香坐永宵。

  這柳下惠從此浮沉魯國之中,時與孔子朝夕往來,真是氣葉金蘭,義深志合。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賓客,訣了妻子門人,奄然身逝。其妻哭泣哀號,遣人報知展喜,得了訃音,椎心抆血,急到柳下惠家中,見了其嫂,哭臨其兄之屍。然後拭乾雙淚,整治棺槨衣衾,擇吉殯殮。只有那盜跖惡人,只曉侵犯諸侯,恣其劫奪,何曾知親兄死了,前來相弔,哭泣悲哀。須知他做了不良之輩,不知禮義,不知慶弔,何足怪哉?其時門下人無不哭臨其喪,無不憫其賢而不遇。今因其身死,誠恐泯泯無聞,欲述其生平行實,播於辭章,叫做哀誄。門人至此將欲操管以誄其事,其妻聞言,玉箸交順,翠眉雙蹙,說道:「汝將誄夫子之德邪,妾思今日之事則二三子雖有大才,然不如賤妾深知其故。」那門人不敢僭筆,其妻乃誄道:

  夫子之不伐兮,夫子之不竭兮。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,屈柔從俗不強察兮。蒙恥救民,德彌大兮。雖遇三黜終不易兮,愷悌君子未能厲兮。嗟乎惜哉,乃下世兮。庶幾遐年,今遂逝兮。嗚呼哀哉,魂神泄兮,夫子之諡,宜曰惠兮。

  誄成示與門人看了,個個贊歎其妻的學識非人可及。你道這個弱質婦人惡能知德,據他所誄片語,這柳下惠刑於之德化,是超出於尋常萬萬者也。如此看來其妻之為人亦稱賢婦矣。門下之人揮淚從之,具疏請諡於魯君,不日降褒賢之詔,加非次之榮,允其妻之所請,遂諡曰惠。後人有詩三章以贊美之。

  其一:寵靈抑何泰,君恩溥若淵。風流傳柳下,萬世億千年。

  其二:賢哉展季子,功烈曰無雙,可惜瓊樓召,悲歌淚溢江。

  其三:濁世難駐影,和光或亦安。蕭條悲不盡,無計取浮彈。

  總評:柳下惠一生行事,詳諸篇章。其大過人處,全在女子坐懷不亂。此段不可不傳。彩輯之家胡有錯謬弗載,鮮見其周章者何也?抑豈以不經而弗錄歟,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。

  又評:婦人女子居處深閨,能知夫子之行而誄之,則柳下惠且有聖妻矣。噫吁,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,是亦可風也。

第十八卷    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

  淫聲豔色總迷神,傾國傾城原有因。從古英雄行大計,暗藏利刃婦人身。

  這四句詩是道古來興亡之故。卻說清心寡慾此四字最為美德,然而說來易曉,行之甚難。有一等上智的人,遠色慾如仇讎;有一等下愚的人,奉嬌娃如珍貴;即有一等中樣的人,明知沉溺聲色是不好的所在,然而一到面前不覺怡情悅志,竟被他弄得癡迷了,日親一日,戀不能割,縱有正人在前,忠言刮耳也是沒乾。正是識得破忍不過,所以說道: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看將起來,蛾眉皓齒乃伐性之斧斤,纖歌妙舞實亡國之玩好。無論創業守成的俱所當戒,而平常之人慮飢寒謀朝夕,或不暇及。若是人家膏粱子弟,便思攜姬挾妓,弄玉吹簫。何況人主生在深宮之中,長於保阿之手,艱難困苦一毫也不曉得,聲色之好在所不免。而智謀之士曉得惟此一道可以動得人主歡心,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。試把春秋時事略說一番。那齊是太公的子孫,魯是周公的子孫。本為鄰國,以後強弱相形,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強的了。所以,齊人原是急功利,喜誇詐,過於刻薄這邊,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、晏嬰這兩個極詭極譎的。當時孔子亦嘗游到齊國,欲一變至魯。那兩個便暗暗忌刻說道:孔子當年莫展,累世莫殫。造出許多鬼話,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。正是:

  女無美惡宮生妒,士無賢否眾成疑。

  卻說孔子見齊不用,東周難造,琴佩蕭然,弟子驅車,行蹤冷落。隨返父母之邦,往謁季桓子。季桓子是魯國的上卿,當權用事,正要與大聖人交遊,一見孔子不覺欣然,即命孔子為魯國司寇,攝行相事。未及數月,只見魯國朝以內蹌蹌躋躋,恪守鷺序鴛班;朝以外肅肅雍雍,敬仰官清吏潔。長幼異食,男女別途,道不拾遺,器不雕偽。許多政治,把魯國竟變了一個太平景象。那時百姓頌聲滿路,鄰國交傳,未免吹風到景公面前。景公聞知悔道:「我當初原是要用孔子的,都被這些卿等說得糊塗,叫我主張不定。到如今彼國日昌,我國日弱,實為可憂,如何是好?」那犁鉏、晏嬰聽景公之言,有些怨著他兩人,大有不安之意,背地歎悔道:昔日若用孔子,我輩無權。今日不用他,他又在魯國興起這許多大事業來。若不預為設處,我國必受其害。兩人躊躕了半日,無計可施,只得分別而去。後人有詩曰:

  誰為表東海,洋洋大國風。君驕成傲僻,臣諂近和同。

  賢聖無門入,奸邪當道中。空嗟鄰國治,心計枉衝衝。

  次日,犁鉏隨請晏嬰商議道:「孔子知禮而無勇,但能從容談論,諒無御變之才。須要奏過我主,假以會盟為名,一面差人去請魯君,一面喚萊人來吩咐。那萊人不知王法,頗有精勇,到那會盟的時節,叫他暗伏在夾谷地方,出於不意,攻其無備,可使魯國君臣一時措手不及,卻被我們凌辱他一番,他也損威多了。那些君臣斷然降伏,以後還敢施張,豈不甚妙。」兩個即便進朝奏知景公,景公聽罷,說道:「此計亦通。」即刻遣使往魯國去。吩咐已畢,使者領命而行,往見定公。把景公的情繇,婉轉敷陳了一番,說出許多好意思來。定公並不疑他,當下面允,隨命有司打點車駕前往齊國會盟。連那季桓子也道兩君合好,大禮之常,竟不存心備辦。豈知孔子是個大聖,凡事先知,便能預防,道:「有文事者必有武備,請其左右司馬以從。」只見行至峽谷,兩君相見,行禮已畢,從旁閃出一班萊兵,魯君便吃了一驚,孔子便叫:「以兵擊之。」齊侯恐懼,遂著萊兵避去,仍修會盟之事。景公暗暗看那孔子,輔相魯君,既行其禮,又著其威,沒有一毫失錯的所在。我們齊國所行的都是張皇失序。會盟之後,齊侯愈覺失色,歸責群臣道:「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,而卿輩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,及使得罪於鄰邦,豈不慚愧?」乃歸魯所侵之四邑及汶陽之田,竟成一場畫餅。有詩為證:

  俘兵逼好失交鄰,夷裔謀華豈會賓。況以犧尊為野合,漫勤執事服儒紳。

  那時晏嬰與犁鉏日夜圖維,商量一計,必須外修和好,內行詐術。又思玉帛狗馬都是魯國所有的,若送將去,不惟見卻,且被魯國譏笑。不要說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,必然謝絕,就是那富於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。轉展思量,想得定公雖則勵精圖治,卻於女色一途耽戀無厭的。況他國址近著燕趙,粉白黛綠頗也不少,只少女樂歌舞。莫若廣選美女,訓習一班送去,決定喜歡,自然溺於聲色,怠於政事,怕不入吾彀中?兩人商議已定,入見景公,備細陳說一遍。景公大喜道:「有勞二卿用心。前者夾谷會盟,非為不妙,只因孔子識破,幾至敗露。今女樂一事須要慎密,不可揚聲,務要萬全,俱賴二卿斟酌行之。」於是,遍選本國女子極美者八十餘人,其中擇一最聰明最伶俐的立為女師,訓練教習作樂歌舞。一日,景公對晏嬰、犁鉏道:「卿等所獻計策,寡人清夜思之,深為痛快。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習得若何?可喚他來歌舞一番,果然巧妙,可以傾動人主,即便選一吉日良時送至魯國,不宜遲了。」兩人聽畢,即命女師喚那一班女樂叩見景公,便令殿前試演。只見那班女樂妖妖嬈嬈,華華麗麗,鶯喉婉囀。人人嚼徵流商,羽衣蹁躚,個個秉乾執翟。真是仙子臨凡,嫦娥下降,世間稀有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體格丰姿別樣夭,玉人從此日吹簫。含羞雨帶梨花面,狂舞風生楊柳腰。

  銀箏不唱霓裳曲,寶髻相隨磬管韶。莫道宮中無戛擊,綠弦聲裡有紅綃。

  景公看了大悅,隨與晏嬰、犁鉏二人道:「這班女樂可稱千古絕伎,不要說魯君見了自然樂意,即寡人今日看來也覺心動。卿等可對女師吩咐道,寡人強國之策全在此舉。如到魯國須要小心謹慎,與本國爭光。」當下擇吉起行,稟過景公,點了許多能事的人役,選一員善於辭命的官員,護送女樂歸魯。但見:

  揚旌結駟,爭誇兩國交和。淡抹濃妝,共駭一時璀璨。非彩蓮之游女,短棹河濱。豈浣紗之春嬌,藏珍幽谷。偷窺風景,青山綠水度溪橋。亂插花梢,粉面紅衫爭調笑。低呼細喚,字葉笙簧。移步拖裙,香飄蘭麝。攘攘往來,行行且止。參差袖裹,斷雲與野鶴俱飛。平曠郊原,落日共晚鴉齊映。

  不數日間,卻好行到魯國疆界了。那魯國中的人物風景卻也不同,果然是禮樂之邦。後有五言排律一首,詳稱其盛:

  古土多奇秀,名流衍教長。衣冠先制度,禮樂舊文章。

  筆緒傳謨烈,宗風布紀綱。發蒙開泗水,毓瑞在尼牆。

  木鐸提群聵,金聲集杏壤。躋躋稱英傑,彬彬接上皇。至今既茨美,草木被餘香。

  那魯國司疆界的人見了這一班人物,急急忙忙即便報與魯君道:「齊國特差使臣到此聘問。」魯君聽罷道:「果有此事?」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,不可失禮。桓子遵命前去,迎接齊使。只見彩車百輛,其從如雲,旌旗揚天,翠華蓋地,不知主何意思。當時與來使相見,各敘了常套禮數,隨即分別。天色已晚,各在驛館暫宿。季桓子見他來意比往常聘問不同,心中便覺疑慮,即令兩個心腹家臣前去打聽消息。不多時候,家臣便來回報導:「這是齊君訓練一班女樂,送來承應魯君的。」季桓子聞報嘿然良久,打發家臣去了。獨自一個坐在燈下躊躇不了,忽然生出一段計較。你道齊人送女樂於魯與季桓子何干,要他如此費心?卻不知其中有一段極大的關目。後人有《漁家傲》詞一首為證:

  佞幸戈矛真滿腹,機關常向閒中伏。乘人利便尤為速,花簇簇,轉眼能為禍與福。

  琴瑟琵琶鬧金屋,聶娘潛伴君王宿。劍術不似人間服,婦口毒,遠害藏身猶未足。

  你道季桓子畢竟算計出甚麼來,原來他當日舉薦孔子的時節,指望與他為朋,集成黨羽,言聽計從,互相扶助。豈知孔子是個大聖,做事不苟,不徇私情,只行正直,一派道學氣象。所以正佞殊途,趨向各異,二人甚不相合。且魯君禮遇孔子極隆,聲名漸盛,把季桓子的威權不覺頓衰了。為此心裡細想道:自古有德必酬,無恩不報。我既薦舉孔子,他也該輔翼我的。不惟他不肯來輔翼,反又生我的議論。那費土是我的私邑,人民所聚,皆為臣僕,賦斂所出盡入筐箱,一向在我管轄,並沒人敢來動搖。他不念夙昔之情,忽然生起風波,使弟子仲繇墮費,懷心甚是不善。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,立朝既久,建立倍多。孔子進用未幾,才得升階,擅行征伐,說道少正卯行偽言奸,誅之兩觀之下。我的羽翼既去,勢力便孤了。就是魯國分封已後,三家原相鼎立,禮樂征伐無有不經我們手裡過的,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備的物件,那裡拘得這許多古禮?他忽然矛盾道:大夫之家不藏兵甲,又使仲繇盡消藏甲。甚沒要緊,向來喜怒從心,動作如意,凡定公所行的事,一一取決於我。自他攝行相事,三番四倒,把我做木偶人一般。看看到算計著我,反不如吳越同舟,竟成了室中之鬥。昔日舉他容易,今日去他甚難。若是一時要我主擯斥他,亦是容易,但恐失了民望,倒被旁人談論,道我器量狹小,不能容賢。不若勸魯君受了女樂,邪正自然不能並立。那孔子是個見機明決的人,他見受了女樂必定就去入見。孔子去後,只說定公耽於聲色,用賢不專。這女樂原是魯君要收,與我無涉,縱有議論我的,不過說桓子柔順從君,弗能犯顏諫諍,道我是個懦弱的人罷了。那曉得這受女樂時含許多機關,無數意思。當夜情景不題。次早,會了來使,小心禮貌,延他到了國中,見了魯君,行了許多儀文,敘了許多情款。禮畢,魯君便問使者道:「到此何為?」那使者道:「臣聞大王苦心求治,日夜圖維,咸五登三,功成德備。但身親臣虜之勞,口食監門之養,而不知適己,非人君之度也。臣竊見上國宮中積珍寶,狗馬實外廄,無物不有,獨所少者娉婷在前,歌舞在列,乘晏領而攜手多情。吾主特進女樂一班,或大王勞苦之後足供玩好,若蒙哂納,不勝忻忭。」魯公聽罷,一面吩咐眾臣款待來使,一面私與季桓子商量,以決去留。這魯君原是性耽女色,心中已被那齊人打動了。但是,一件大節目的所在,非君臣酌議不可輕易舉動。因孔子是個正直的人,必定諫阻,故此只與桓子私議道:「齊人歸此女樂,未知主著何意?卿可為寡人深籌,以便定奪。」季桓子正中其機,即忙答道:「齊君一向欽服我國,又且當日夾谷之會有萊兵相侮,今獻這女樂一則謝罪,一則輸誠,吾主正該收納,不負齊君來意,又何辭焉?」魯君道:「卿之所言,乃是大段道理,甚合吾意。」隨令來使帶那一班女樂前來當面試演一回,來使便教女師齊來叩見魯君,然後歌舞。女樂們都把精神抖擻,各顯奇能。有口口口詞一首為證:

  拋羽扇,牽紅線,宮妃笑擁朱樓檻。過花陰,飄繡裙,好似牛郎,偏對娉婷。卿卿。五色弦,光如電,文馬戎衣真罕見。愛朝雲,點翠英,月照銀缸,風動金鈴。盈盈。

  魯君看了不覺神魂飄蕩,情思昏迷,十分歡喜,乃歎道:「不圖女樂之至於斯也。」季桓子亦從旁贊美,魯君就命季桓子寫了謝啟,整備答禮打發來使回齊不提。卻說魯君自收女樂之後,鴛鴦枕暖,翡翠衾溫,縹緲於歌舞場中,綽約在仙娥伴裡。一心只要聲色上做功夫,行無窮之樂,不思想親近仁聖顧及國家政事。唐人有古風一篇,雖不因魯君而作,恰也貼切其事。詩曰:

  天生麗質難自抑,一朝選至君王側。回風捲雪百媚生,六宮粉黛無顏色。奄奄微弱體難支,溫泉水浴洗凝脂。欲扶還軟嬌無力,始是新承恩澤時。雲鬢花顏金步搖,芙蓉帳裡度春宵。春宵苦短日高起,從此君王罷早期。承歡侍宴無閒暇,流樂荒亡隨早夜。驪宮高處入青雲,慢舞緩歌真難罷。後宮佳麗雖多人,長歌短笛幾時聞。二十四弦歌管逐,玉樓晏徹醉和春。

  魯君竟把孔子撇在半邊,情誼既隔,禮貌又衰,縱是竭力諫諍俱是無用的。孔子亦明白這段緣故,乃長歌謝仕而去。歌曰:

  彼婦之口,可以出走。彼婦之謁,可以死敗。優哉遊哉,聊以卒歲。

  自從孔子去後,魯君沉迷女色,政事日衰。所以那些作樂的官俱紛紛去了。那樂官之長太師摯竟自適齊了。其亞飯三飯四飯如千繚缺三人俱各適楚、適蔡、適秦。更有鼓師方叔入於河,播鼗名武入於漢,少師陽、擊磬襄並入於海,把個魯國弄得七零八替。我想定公若是個清心寡慾的君,見他歸女樂來,必非好意,便不該受。就是季桓子能與孔子同心盡力苦諫,也不令定公受了。惟其定公見色則昏,季桓子陰忌孔子,所以奏治未幾,半途而廢,深可痛惜。後人有詩歎之道:

  遍彩深閨窈窕娘,無端來誘楚襄王。鍾篁已逐紅裙亂,惹得淫風上下狂。

  大都齊魯的故事,竟與吳越一般。那吳王夫差初時節勵精圖治,伍員為相,伯占江南,好不巍巍氣象,與越王勾踐戰於會稽,越國敗績而歸,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敵大,弱不可以敵強,特使大夫范蠡行成,身請為臣,妻請為妾,俱不能免。後來范蠡曉得吳王好色,行到苧蘿村裡,見一女子名喚西施,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,教以歌舞,貢獻吳王,猶恐伍員強諫,復以玉帛子女,賄賂吳國當權的太宰伯嚭。那太宰受了私賄,一見西施,便勸吳王受了。這吳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蘇台,明日遊百花洲,把政事置之不理,縱有伍員直諫,反遭凌虐,賜之鴟夷而浮之江。後來越王臥薪嚐膽,生聚教訓,二十年間遂把吳國為沼,皆繇太宰伯嚭弄壞的事。今季桓子也與伯嚭所差不多。那齊人歸女樂來,也與范蠡進西施的事相去不遠。但越王奮發自強,所以一時小屈,後必大伸。景公萬不及一,如何像得他來?可見景公竟是沒骨立的,不能發憤修政,但思妒忌鄰邦,所以怕魯國之用賢,便以女樂為歸。見吳國之昌大,復將親愛之女,求與吳國連姻,忍恥受命。他日揮涕牛山,甚堪憐憫。不然,魯受女樂之後,三日不朝,紀綱皆廢。齊國漸漸併吞他土宇,何難之有?況齊國晏嬰、犁鉏雖無碩畫宏謨,也有奸謀詭計,終不能輔君治強。奈何,奈何?看來定公雖淫,桓子雖愚,齊人亦未得為巧智,總是孔子所遇之窮以至於此。後有詩道:

  評古論今得失明,太平誰致亂離生。嗜音悅色賢人戒,達目回聰智者名。

  哲後自能嚴孔壬,庸君偏欲入邪行。讒奸容易為離間,圖伯圖王自不成。

  總評:定公用孔子時,親賢貴德,卒成大治。齊人何故妒忌,離間魯國君臣?犁鉏、晏嬰之罪也,亦季桓子之罪也。然自受女樂時,看那定公快樂所在,又卻不是個知趣的文丈夫邪。

  又評:篇中發出季桓子奸雄之心,可為春秋筆法。子路又把吳越將來引證,確然不易。

第十九卷     管仲以其君霸

  伐木風哀,多少英雄悲憤。淚盈腮,今古恨,付歌哀。

  憤只今誰是維持者,譜葉金蘭盟也。悄低徊,披典籍,動襟懷。

  話說人有父子兄弟之親謂之天性,又有君臣夫婦之合,謂之天意,總皆是秉彝之所極。若著一分思議,不容一毫勉強,自然而然,實有命存乎其際。至於朋友與我比德度行,讀書談理,朝諷夕規,左提右挈,雖為異姓疏遠之人,實有同氣連枝之愛,所以列在五倫之末。若有人擇友定交,儻然遇得一個言而有信的人,外不飾面貌,內不樹城府,真真實實,切切偲偲,與之結不解之嚶鳴,有不言之感召,自然身家之事,存亡之感,遠近之謀,貧富之境,入息出作,飢食寒衣,恩怨無不與知,隱微可以共悉,依然是一家人,還勝百倍,那裡分別是個朋友出來。須知世間尚有一種人,交情甚重,專事虛文,或作緣諧媚,或露態擎曲,究其始不過以熟情結了同調及其終,尤必以冷面廢了平生。甚且有與人往來、談笑、飲食居住處,給終日受其玩侮,被其輕賤,反在背地裡誦其高義,佩其雅情,茫無所知。如此之事,將若之何?今日慮及於此,思所投分,揆所久要,不在語言之煩,體貌之多,必期與朋友無愧無憾,才說得一個可字。不然,把臂一朝,貽患千古。是以孔聖人有曰:信近於義,言可復也。恭近於禮,遠恥辱也。因不失其親,亦可宗也。觀此數語,交友之重自古已然。因此,時人有這首《酒泉子調》以為俗情之悲,如欲取證自古有之矣。有一首《西溪子詞》為證:

  客勿亂喧,須聽,休訝捕風捉影。論交遊,懷夙昔,多人傑。管鮑錢,今堪述,忍辱建功名,播芳聲。

  卻說周平王東遷洛邑之時,有兩個異人同生於齊國之中,結為金蘭之契,後來各自輔佐一主,做出偌大事情,名揚四海,澤及萬世。今日試說其故,才知英雄舉事不與人同。古道可風,為世所尚,奈何人不省之學之,反視友道為了畏途,以至聲氣雜於疚惡,肝膽視若尋常。孰不聞而色變,言之心傷,往往始戚終疏,晨盟夕背,其流弊可勝歎哉。正是:

  無故休談兒女事,而今且說伯王臣。

  這一個異人住居穎上,姓管名仲,表字夷吾。胸多智略,膂力非常。果全齊之傑出,真舉世之罕儔。爭奈母老家貧,囊中空乏。自恨時運不濟,空自有凌雲之志氣,安能濟眼底之貧窮。兼之家室未遂,中餽無人,甘旨難調,恐虧孝道。雖然孤孑一身,恰也事母唯謹。一日,天色微寒,管仲的身上衣衫單薄,偶然出遊郊外,可恨那幾陣西風疏剌剌的,偏向這敝衣縫中吹進,凍得身上肌粟如麻,行走不前,不覺仰天長歎道:「老天,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,也該與我些事業去做,庶幾策定禁中,功成野戰,抑或不然,便可易仕為農,樂飢衡沁,盡得優游歲月,終老林泉。況我非寒門凡輩,淪落飄流,可堪到了今日,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,挾了一技,過了一生,成了一名,完了一事。難道是這等功不成、名不就、飢寒無賴、折芰燔枯、進謝中庸、退慚狂狷,如此結果了終身麼?」說罷,正待要向前行走,忽聽得背後有一個人啞然而笑。管仲急回轉頭來一看,認得他不是別人,就是所說的一個異人,姓鮑名叔牙,人都順口兒稱他為鮑叔。這鮑叔生得相貌清奇,道風秀世。那管仲一見,心中想道:我雖聞其名,未曾與之接談握手,怎生就來笑我,平白欺人,可惡之甚。便對鮑叔道:「向聞兄素有盛名,無門領教,私心常以為恨。今日何故尾人之後,唐突一至於此。我因落魄自嗟,與定下風馬牛不相及也。適蒙姍笑,其意何在?」鮑叔向前躬身道:「小弟與兄分固疏逖,方才看兄盡有伯王之才,倒無滄海之量。所以不避斧鉞,敢有一言相告。」管仲聽了這幾句言語,躊躕想道: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,他反不加聲色,倒有奇見在其中。我不若虛心請教,或有些益處也未可知。因問道:「老兄說有一言,不妨教我。」正是:

  行吟逢義士,相勉意深長。佇結平生契,雄飛際運昌。

  鮑叔見管仲求教,乃開言道:「弟聞古今豪傑之士都從困苦中建了莫大之業,立了不朽之勛。縱有隱才於屠釣,遺德於版築,然且誓心守節,無苟進之志,安命樂天,或以筆耕為養,或以傭酒成名。不意仁兄仰天搔首,激憤悲號,在楚囚則可,在足下則不可耳。」管仲聽了這一片言語,方才省悟,不覺愁煩頓釋,連忙謝道:「小弟性地窄狹,志氣卑下,常以貧窶動心,因此嗟歎。今蒙鮑叔指教,開豁愚蒙,三生有幸。弟因不揣鄙陋,敢攀結為兄弟,不識尊意何如?」鮑叔道:「承兄尊諭,固所願也。」恰好鮑叔年紀長於管仲,鮑叔為兄,管仲為弟。便向郊外一個酒肆,兩人進去,對天拜了八拜,立盟結義。說道:「今日傾蓋如故,他日白首如新,永無相負。如有負盟者天地誅滅,以為不義之報。」兩人盟畢,就叫酒保整治酒餚來吃。不移時,那酒保將酒餚搬上樓來,擺列桌上,管鮑二人開懷暢飲。飲至半酣,鮑叔問管仲道:「夷吾弟,你平昔在家做甚事體?有何親人?」管仲道:「小弟年來落拓,躡屩負書。一自先君亡後,止有老母在堂。爭奈朝夕之間尤為薪水拮据,終歲處於愁城,累日淹於淚海,甚苦生計消乏。不知吾兄有甚生意,倘可提挈小弟,庶免飢寒,感恩非淺。」鮑叔道:「眼前致富之方、救貧之術無如為賈,不拘綢緞布匹、柴炭油麻、竹木雜貨,若能盡力經營,用心緝理,件件皆可趁錢,般般無不獲利,致富亦其餘事,何愁衣食之不給哉?」管仲道:「小弟非不知商賈可做,趁錢養家。常言道有本得利生,況且手中空乏,分文尚然難措,焉得資本行運。雖素有此心,亦徒然耳。」鮑叔道:「愚兄習儒不利,棄而為賈,行運有年,家頗饒裕。近因敕伙計身故,正沒個的當幫手,弟若不棄,同去營運,自然獲利,儘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費,又可以補助家中不足之需。只恐怕尊閫在家,兩相牽掛,不能割捨遠行。」管仲道:「小弟如今尚無妻室,只有老母一人在堂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,必當歸告老母以決可否。但不知仁兄往年在於何處地方為賈?」鮑叔道:「就在本國南陽地方,收些吳下所到的綢綾絹帛,前來都下販賣,也有三四分利息。」管仲道:「原來如此,我想南陽此去七八百里之遙,不過七八日可到。弟在家實無事可做,情願隨兄同去,凡事一聽憑兄。」鮑叔道:「說那裡話,既為兄弟就是嫡親,安敢相欺?准擬明日,決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。」管仲道:「敢不灑掃拱候?」說完便要告辭,鮑叔因天色未晚,又勸數杯,然後會鈔,與管仲出門,作別入城。有詩為證:

  列席高樓酌酒頻,竹簾斜卷幕山新。尊前自喜逢張緒,谷口還疑問子真。

  管仲與鮑叔作別回家,一見老母便把與鮑叔結義,並商量到南陽為賈之事一一說明。老母聽了十分之喜,遂說道:「我兒,自從汝父死後,連年坎坷,乏人提攜,貧苦不可勝言。難得鮑叔這一片好心。明日倘到我家來,必須安排齊整酒餚款待,不可有慢。」這管仲雖則手頭不足,自己原要款留,又因老母吩咐,不敢違迕,所以無中生有,極力掙持。次日,巳牌光景,果見鮑叔帶了一個小廝,挑著白米五斗,紋銀五兩,棉布十匹,與管母為贄見之禮,來到管仲家中。二人先敘了寒溫,然後求見老母。但見蘆簾開處,老母扶了一枝節竹拐杖緩步出來,與鮑叔施禮。鮑叔納頭便拜,口稱:「小姪拜遲,多有得罪。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,伏乞笑納。」老母因鮑叔下拜,急喚管仲扶住。鮑叔道:「本該全禮,誠恐怕老伯母反勞,所以恭敬不如從命,望乞恕罪。」老母道:「今蒙鮑叔慨然光降,已出望外,這盛儀焉敢再叨?」鮑叔道:「些須不足為敬,何勞老伯母言及。」老母道:「收之不當,卻之不恭。」鮑叔道:「老伯母不收是見外小姪了。」老母道:「鮑叔出言太重,老身只得勉強遵命。」方喚管仲收藏,老母又向鮑叔說道:「昨晚小兒歸來,備述賢姪熱腸義舉,要帶往南陽為客生理,十分之美。只是管仲從幼至長未曾離家遠行,全仗鮑叔扶持照管。」鮑叔道:「小姪沒有不相顧的,老伯母請自放心,決要使令郎有財帛稱心之喜。」老母道:「鮑叔如此見愛,足仞高誼了。」只見兩巡茶罷,管仲整治桌椅,搬出酒餚擺列桌上,請鮑叔入席吃午飯。鮑叔再三懇辭,管仲道:「弟聞老者不以箸多為禮,貧者不以財貨為禮。這些須飲食曾何足款仁兄?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顧,特命整治,幸勿固辭。」鮑叔聽說是老母的特意,心中暗喜道:「難得這一位賢德的女丈夫。」因此領命。老母便喚管仲相陪,自己扶杖進內。有一首七言絕句詩為證:

  從來交誼薄雲天,管鮑知心世罕傳。惟願黃花同晚節,如他紅友結人緣。

  卻說管鮑二人對坐飲酒,就約了出外日期,說些做生意的機關。天色將晚,大家連飲幾杯也不至醉,告謝老母方才分別。過了半月,鮑叔將本銀兑足,僱了船隻,即與管仲同別老母起程。出了齊都,一直向南陽取路。途路上風風雨雨,行了十個日子方到南陽。此時正值冬盡春初,梅開候館,柳發溪橋,好鳥鳴春,聲聲動念。那鮑叔原是南陽鎮上一個老客,領了管仲徑投舊主人家。那主人收拾客房,安頓行李,整酒接風。次日,主人糾引許多的興販商人,拿了各色的緞匹到鮑叔之前,不拘精粗,時值估價,現銀貿易。

  卻說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,約收綾羅綢緞一千餘匹。鮑叔道:「兄弟,我每往常到此收貨,窶試窶驗,若此處賤,都下必貴。此處貴,都下必賤,我就另置各項雜貨回家。今年這南陽極賤,我想發回家去必獲大利。如今匹數千餘,待我先發回去,趕個頭帳生意。留下本銀千兩與賢弟在此收買。但這綢行生意極要眼力細看,如若失眼就要虧折。賢弟須好生在意,不可造次。」管仲應道:「弟已理會,不勞掛念。但老母在家,望乞清目。」鮑叔道:「不消吩咐,這是自然之理。」次早起來,僱了船隻,裝載緞箱,別了管仲,星夜趕回都下。先去拜了老母問安,並報管仲在南陽康寧之事,細細告知,方才回到家中將綢緞發賣,果然大獲子錢。鮑叔大喜,又送老母白銀十兩在家費用,討了口信,復往南陽。有詩歎道:

  名利苦牽人,營營不得息。抑何勿憚煩,風塵走南北。

  既若喪家狗,又若馳猛犬。願言天口子,易商而藝稷。庶幾樂在中,無人不自得。

  卻說管仲自鮑叔去後,收貨人日多一日,收買不起。管仲巴不得只要買完,不顧好歹,見貨就買,那裡繇主人家插嘴,買銃了千金緞匹。店主人再三勸道:「不可,此綢粗糙,恐要折本。」只是不聽,及鮑叔來到,看了這些綢緞,好生埋怨。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門外,氣衝衝站著。店主人見管仲發惱,就把好言安慰鮑叔道:「貨雖不週正,或者時運若好也會趁錢。奉勸尊客慎勿煩惱,致令損傷友道。」鮑叔聽了這幾句言語說得有理,深自懊悔,便回嗔作喜道:「兄弟不須煩惱,方才我一時造暴。細想起來前日都下價錢頗高,況我離家不久,未必便賤,和你速速趕回,倘或趁錢淡薄,諒不折本,又好再來置買別貨。」店主人大笑道:「尊客言之有理。」管仲道:「我恨自己無有貿易才能,或致折本,有何顏面再返故鄉?」鮑叔道:「兄弟,你此言差矣。我與你有八拜之交,雖不能流芳百世,豈肯貽臭萬年。且賢弟此來,上尊老母嚴命,悖母則非孝。下出良友至意,棄友則非信。適間嫌貨不堪,此亦同伙中之常情,不足深責,何況我二人乎?幸乞三思,萬勿窒滯。」管仲見鮑叔說了這一番詞嚴義正,遂幡然大悟,回嗔作喜。二人攜手入內,又住數日,打疊貨物,買舟裝載,與主人將一應帳目算清,作別登舟而去。正是:

  一心似箭風中急,兩足如飛雲上行。

  其時,齊國乃釐公在位。他生了三個公子,長公子名喚諸兒,次公子名喚子糾,三公子名喚小白。這釐公性愛吳綢,不論衣服帷幔等項,盡用吳綢製造。都中綢緞缺行,其價一時騰貴。管、鮑二人發了綢緞剛到,即時發賣,三日之間不留尺寸。將本利一算,利過於本,比頭帳生意尤為較勝。鮑叔口雖不說,心中大喜,暗算:夷吾弟做生意從來無不折本,今倒子過於母。雖積年老賈之中罕見,乃夷吾弟運好以至如此。他原是高才絕學的人,志不在此,諒來子銀不下二千。大家平分,用為讀書之費,博個名高,不亦可乎?就將這前後本利銀算共五千兩,除起本銀三千兩,約存利二千兩,便喚管仲來分。管仲也不推辭,將銀子揀做兩處,一邊是足紋,一邊是成色。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,又多了二百兩,便向鮑叔說道:「此是小弟叨分,那是該兄得的。」鮑叔毫不動聲色,便道:「兄弟收了就是,何必再說。」管仲因叫鮑家一個小廝駝了銀子,揖別而去。鮑叔將分金一兑止得八百兩,少了二百兩,況又成色不足。鮑叔點頭道:「夷吾弟家有老母,朝夕要供養支給,應該多分。況我上無父母,又無兄弟,家計比他饒腴,縱少分了些於我便有何害?」據鮑叔待管仲惟有一點真心,分金一事絕不較量多寡。且知其心而原其情,斯人也,世不恒有。後人以古詩一首贊之道:

  少年好結客,千載心未罷。斗酒豈勿歡,寸心難久持。

  結交無緩急,何用交道為。在貴多忘賤,千古令人悲。

  偉哉齊鮑叔,收管良及時。駿馬重一顧,烈士死一知。願教策疲駑,報德以為期。

  卻說管仲攜了分金,正待回家,劈面撞見一個蒼頭,叫道:「管官人幾時回的,生意可好麼?」管仲便問:「你是誰人?我實不相認得。」蒼頭道:「小人姓召,家主名喚召忽,現做二公子糾的太傅。今日要與管官人、鮑官人相會,特著小人來奉請。」管仲道:「我向為生意匆忙,有失問候。今蒙你家主人見召,少刻當約鮑叔同來也,可與我多多拜上。」蒼頭連聲應諾而去。那召忽原與管、鮑相知,只因召忽做官,管、鮑為賈,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,故此許久疏失。今日相請,必有事商確也。這管仲急急走歸,老母正在中堂,問道:「我兒,你今日往鮑叔家去,為何就回?」管仲道:「今日孩兒在鮑叔家清算前後帳目,蒙鮑叔將為賈所趁的子錢分與孩兒,因此持歸。」老母道:「分得多少?」管仲道:「子錢原是二千金,鮑叔止分八百金。」老母疑心道:「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?」管仲道:「兒因母老在堂,故此多取他些。」老母道:「分財貴均,你不可貪得無厭。萬一鮑叔怪你相欺,恐傷友道。」管仲道:「他絕無此意,是以攜歸。」老母嘿然不問,管仲進內將銀藏好,就把召忽著蒼頭邀他二人之事,說知鮑家小廝。小廝去不多時鮑叔就到,二人同往召忽家中。那蒼頭早在大門首伺候,一見二人即便通報。召忽倒屣出迎,迎入中堂,敘了寒溫,三人坐定獻茶。召忽道:「弟聞管、鮑二兄近日鬻綢獲利甚多,足為知己之慰。」管、鮑道:「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貶,況弟輩各有至願,寧忍遽終於是。」召忽道:「既是二兄不樂賈隱,奈何懷寶迷邦?」管、鮑道:「君不聞孤竹元子居海之風麼?」召忽道:「弟豈不知?目今釐公主人雖然年老,國內清平無患,正大丈夫得志之時,安可久棄在野,不令萬夫仰望,竭謀勤政,以博聲施。如弟今日可謂樗櫟不足比數,然且忝傅子糾,今傅小白者尚無其人。昨日釐公問外有晃賢可以堪傅?弟將管、鮑二兄相薦,釐公頗有訪求之意,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?」管、鮑尚有難色,躊躇未答,召忽又道:「吾三人在齊如鼎之有足,其足一失,鼎必不能立矣。自今論之,萬弗求全責備,莫若即出為上。」鮑叔道:「吾先人有言,知子莫若父,知臣莫若君。今君決知臣不肖,使傅小白,只怕是夷吾弟與召兄共傅子糾也未可知。」三人說未了,令旨傳來,果與鮑叔之言相符。正是:

  萬事皆素定,人何苦費思。不如相結綬,建業及乎時。

  卻說釐公有一個同母弟,名喚夷仲。其人早死,有子一人,喚做公孫無知。這釐公十分寵愛,令其衣服禮秩比於公子諸兒。釐公卒後,公子諸兒即位,是為襄公。他始初為太子之時,嘗與公孫無知爭鬥。其時即了國位,生殺之權、予奪之柄都憑襄公操縱在手,因此要將無知絀退。若是臨蒞有道,舉動有度,出入有時,進退有序,自然政行令出,風行草偃。誰知襄公一味好為無道,所以其令不行。公孫無知益為杰驁之事,群弟恐禍及身。那次弟公子糾奔魯,其母乃魯國之女。管仲、召忽輔而行。未及一日,又次弟小白聞知,急喚鮑叔商量。鮑叔道:「君子見機而作。今殺機動矣,不出奔更待何如?」小白道:「吾雖出矣,宗廟社稷將若之何?」鮑叔道:「臣夜觀天象,不幸齊將有禍。然而,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,非管仲不能。公子勿憂,且出俟其變。不則如籠中之鳥,釜中之魚,雖悔無及矣。」小白遂決意奔莒。其母乃衛國之女也,有寵於釐公。這小白自少好善,且無小智而有大慮,因此鮑叔為傅而行。其時,公孫無知眼見子糾、小白紛紛出奔外國,就於本國中集了許多亡命,聲怨襄公絀己,遂作亂。襄公失於防禦,那公孫無知遂乘機弒了襄公,自立為齊君,國中人心不服。一日,公孫無知游於雍林。適有一個人向來有怨,及其往游,襲殺無知,奔告齊國正卿。這人姓高名敬仲,素重小白之為人。恰好雍林人走來出首道:「小人居住雍林,甚憤無知篡弒,臣謹行誅,怕大夫更立公子之當立者。」高敬仲正中機謀,即暗地適一個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,約為外合,自為內應。這小白見了高相國之使問知就裡,便與衛君借兵歸國,星夜而來。魯國聞之亦發兵送公子糾,又使管仲將兵,以遮莒道。這遮道二字以何取義?是遣將橫格而戰。魯恐小白先入得位,誰知天意有在,不必多勞人力。那管仲引兵遮道,恰好遇著小白、鮑叔人馬。此乃離亂之時,大家各為其主,也顧不得交情友誼,兩軍相對好一場爭鬥。但見:

  歸國的,乘飛騎,如漏網游魚。遮道的,率雄兵,似入林狡兔。相見處,不打話,但聞半天中,金鼓齊鳴。待避時,難措足。怎奈一霎間,雕弧競響。又見紛紛擾擾,雲卷旌旗。忽聽嗶嗶崩崩,風吹畫角。恰勝沸西京烽火,抵多少遠塞干戈。

  那管仲拈弓搭箭,直望小白對面射來。幸得小白眼快,看見箭來將身一矬,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帶鉤之上。小白將鮑叔偷覷一眼,即時佯死翻身落馬,早有溫車載了小白馳行。這也是鮑叔預先定下的妙策。那鮑叔就在馬前悲號慟哭,管仲聞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、有鮑叔在這邊,不來格殺。鮑叔就著心腹人馳報魯國,小白被管將軍射死。魯人只道真死,送子糾者遲遲而行,路上耽擱了六日始到齊都,逆料大位穩是子糾的。不期小白已入,高敬立之,做了齊國之主,名為桓公。這也是高敬之功,即日發兵拒魯,在乾邑相遇。齊兵奮力爭殺,魯兵敗走。齊兵掩襲魯歸路,遂將手書一通,使人遺於魯國。其書中說道:

  子糾,兄也,弗忍加誅,請魯自殺之。召忽、管仲,仇也,請得而甘心焉,不然將圍魯矣。無忽。

  魯莊公甚患之,遂殺子糾於笙瀆之地。召忽見子糾身死,遂伏劍自刎。那管仲心知鮑叔必欲存己,因請囚繫囹圄,以待齊桓之用。恰好這一日,桓公欲使鮑叔牙為宰。鮑叔辭道:「臣乃君之庸臣,無能為者。若君欲治國家,伯諸侯,其唯管夷吾也。況臣素與君言之矣。」桓公道:「夷吾射寡人中鉤幾至於死,不共之仇,豈有復用之理?」鮑叔道:「彼為其君而動,君若宥而反之仲,他日報君之恩猶今日報君之事也。」桓公道:「如此怎得他歸於我齊?」鮑叔道:「須請於魯。」桓公道:「魯有謀臣施伯,知吾去請,將欲用之,必不肯予,又何以處之?」鮑叔道:「但宜使人向魯君請道,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國,欲以戮之以示群臣。若如此請之,則予我矣。」桓公使人請魯,如鮑叔之言,使者得令而行,備細告於魯莊公。莊公即召施伯入宮問其所請之故,施伯對道:「齊非欲殺管仲,蓋欲用管仲為政。但管仲才冠天下,所在之國,則必得志於天下。令彼在齊,則必長為魯之憂。」莊公道:「恰如之奈何?」施伯道:「殺了他,將其屍首與之。」莊公將殺管仲,齊使者慌忙闖入魯庭,奏道:「寡君欲親戮一管仲,若不生得示戮於群臣之前,猶之未得,請生付小臣如齊。」莊公不得已,使吏鞟其拳,膠其目,盛以鴟夷之器,差一官並役夫送管仲至齊。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個解音律的,將管仲之事編做一隻歌兒,連聲接唱,雖無白雪之調,盡有薤露之遺。那管仲在檻車中聽了歌聲,激楚悠揚,禁不住淚下如雨,又恐魯君悔而追殺之,欲速入齊邦,因向役夫說道:「我為汝唱,汝為我和,何如?」役夫道:「甚好。」管仲欲寫其懷,即隨口唱道:

  餘生不辰兮,遭俘囚。空抱志兮,橫秋歲月兮。悠悠今往兮,何以雪吾生之羞。但倚劍兮,悲感而心憂。

  其時管仲唱一句。眾役夫依了他,也和一句。果然是長歌可以當哭,役夫行路忘其怠倦,不覺已到齊都。使者報與桓公,桓公見管仲到了,心中大喜,親自迎至堂阜,脫其桎梏,待以厚禮,拜為上卿,授之國政。桓公此時新登國位,又經大亂之餘得了管仲,如鳥生翼,如魚遇水,國中日漸富強。管仲與大諫官鮑叔牙、大行人隰朋、大司田寧戚、大司馬王子城父、大司理賓胥無這五個人同心輔佐政事,連五家之兵,定四民之居,設輕重魚鹽之利,以養瞻貧窮,錄賢能,反侵地,重幣聘,親諸侯,齊國之人大悅。桓公在位二年,興師伐郯。只因桓公出亡之時路經於郯,郯子不以禮相待,及至入正大位,諸侯皆來慶賀,郯子又不肯來,所以興師伐之。到了五年,管仲又隨桓公會魯莊公於柯,今東阿邑地方是也。那時魯有侍臣曹沫相從,正欲設盟,曹沫手持匕首,將桓公劫住高壇之上,說道:「速反魯侵地,若有一聲不肯,吾當以匕首洞汝之胸。」桓公懼死,連忙許之,既而悔之,欲無與魯地,且要殺曹沫。管仲道:「被劫而許而背信殺之,是棄信於諸侯,以失天下之援,如何可有此心?」桓公只得遂與曹沫三敗所亡之地,諸侯聞之莫不歸附。七年,管仲又從桓公會盟於甄。其時威名大著,伯業始成,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。後來桓公凡有會盟聘問,征伐救援,莫不請命於管仲,然後施行。及至即位以來,年年征伐,常常會盟,不可盡述。

  獨有二十九年,桓公統諸侯之師伐楚,楚成王亦興師問道:「今日伐楚何名?」管仲對道:「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,五等諸侯九州之伯,汝實徵之,賜我先君所踐履之境,東至於海,西至於河,南至於穆陵,北至於無棣。爾居荊州,例有包茅之貢,爾竟不入。王祭不供,無以縮酒,寡人所以特來徵問。昭王南征不復,寡人所以遂至膠州。」這兩句是伯者假義之所在。楚成王聽見管仲言詞甚正,便應道:「貢之不入,寡人之罪也,敢不供命?昭王不復,非楚之過也,君其問諸水濱。」那時楚國鷙悍,見了管仲在師,少覺折其鋒,乃遣其大夫屈完來盟,自後貢問不絕,各國諸侯誰敢不來納款、通和,推尊桓公做了盟主。又過了五六年,齊國之伯愈盛,又會諸侯於葵丘,築起十餘丈一個高台,殺牲歃血,出師舉義。周天子大喜,遠使宰孔賜胙,不免夜駐曉行,力到齊都,恰好桓公與諸侯高會。正是:

  君恩重伯國,賜胙自天來。

  宰孔至葵丘,將敕書開讀道:「子一人之命,有事於文武,使孔致胙,且有別命,以爾自卑勞,實謂爾伯舅無下拜之禮。」桓公密與管仲謀,管仲對道:「為君不盡君道,為臣不盡臣禮,亂之本也。」桓公甚懼,出對宰孔說道:「天威不違顏咫尺,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無下拜。恐隕越於下以為天子羞,敢不下拜。」那各國諸侯看桓公拜於壇下,受胙於壇上,個個稱羨不已。桓公任管仲數十年,見他材能無比,事事周備,遂至伯天下,有莫大功勳,尊為仲父。奪伯氏大夫所駢邑三百家,賜與管仲。管仲富貴已極,累業建功。建了丞相府,造了三歸之台,廣貯燕姬趙女,翠繞珠圍,受用不盡。返思當年未遇,若非鮑叔知交焉得今日,嘗時說道:「吾始困時與鮑叔為賈分財多自與,鮑叔不以我與貪,知我貧也。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屢困窮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我時有利不利也。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,鮑叔不以我為不肖,知我不遭時也。吾嘗三戰三北,鮑叔不以我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糾敗,召忽死之,吾就囚受辱,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,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。」及管仲歿後,子孫世祿於齊,有封邑十餘世。後人作詩二絕為證。

  其一:伯業巍巍萬祚留,匡時偉略冠群侯。紛紛碑口爭傳誦,丞相當年曾射鉤。

  其二:只今管鮑擅奇勛,須信高才自軼群。不是金分蘭臭合,何從挾策伯齊君。

  總評:嗟乎!交情至今日,不忍言矣。觀管、鮑之相與,如手如足,洵非常人。所可幾及,有心者豈不慨然。

  又評:古人云:世人結交須黃金,黃金不多交不深。斯二語今取誦之,令我推心痛哭,感慨淋漓。安得管、鮑復生,為之把臂立名,一洗時交陋習邪。然而桓公亦非庸主,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。

第二十卷     王歡朝暮見

  從來道德與時違,宴笑盈堂予獨悲。多少趨承輕薄子,只遺名姓後人譏。

  這詩是說古來賢聖,遭時不偶,遊蕩天涯,不能舒展平生之志。湊著這些世上人,一個個趨利附勢,婢膝奴顏,總為一點名心,兼為身家衣食,就把孝悌忠信、禮義廉恥付之東洋大海去了。花著臉、黑著心盡意諂媚,竭力奉承。不要說是王公貴戚去干謁哀求,就是那得寵的家人,稍可在主人面前說得一句話的,畢竟要卑辭屈禮,無窮趨奉,求他幫襯。這喚做拋磚引玉,以小博大,自然爵祿堅牢。惟有道學生生不肯隨方逐圓,遇見歹人便正顏作色,沒有一毫假借,常是犯了眾怒,不能存立於朝。他一味信得自是,並無怨言,這才是賢人的局面。有古詩一首單道勢利小人與君子不合之事。詩曰:

  世俗既雲下,滿眼皆狐鼠。美爵歸勢門,哲人擯台胥。

  遭逢庭陛間,非群則吳楚。鮮睇相容時,賤尤在爾汝。感慨集漣洏,默默誰共語。

  且把閒話休提,如今單表一樁人人說得的故事。是一個真正道學的君子,一個真正趨奉的小人。此事在戰國齊宣王十九年間,宣王姓田,雙名辟疆,本是諸侯,僭稱為王。只因他國富兵強,所以招賢納士,只為眼力不濟,不識好歹,但憑旁人說好便好。那蓋大夫王歡,字子敖,原是個極卑陋的人。因每日趨奉上卿陳戴,陳戴薦奏宣王,就將王歡遷了右師之職,見他儀容俊雅,言語婉曲,宣王一味偏辟,錯認他是個好人,傾心相愛,固結不解。須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麥便要易妻,豈有一國之主便用不得一個臣子麼?故此無人敢說,這也不必深求。且說孟夫子名軻,字子輿,志欲行道,亦仿孔夫子當年週遊列國的意思,備了琴劍書箱,帶了弟子公孫丑,出遊諸國。先往齊邦,一入臨淄,早已望見齊國都城了。你看那裡的景象如何?但見:

  第宅相望,冠蓋交錯。六街三市,鼓瑟吹竽。公子王孫,鬥雞走狗。寶貨盡山東之美,台隍枕海岱之交。日斜響遍歌鍾,春暖充盈花柳。簾捲瓊鉤,是何處美人吹鳳管。室開羅幔,問誰家貴客拊皇琴。

  孟夫子遙望一回,天色漸晚,不敢停留,向前趲行。去了半里之遙,恰好來到雪宮地面。公孫丑道:「此間雖是宣王的離宮,每常有過往的使客在此借宿,夫子就在此處安歇何如?」孟夫子應允了,公孫丑走近離宮,只見門已閉上,輕輕的敲了兩下,裡面走出一個青衣漢子,問道:「尊使何處到來?」公孫丑道:「我從師父孟夫子自鄒至齊,敢假雪宮權宿一宵,房金加倍奉償。」那漢子道:「前蒙本國右師王爺吩咐道:聞孟夫子游齊,早晚必從此經過,若來假宿可用心款待。既然夫子降臨,快請到中堂安歇。」公孫丑即請孟夫子步入雪宮,安頓行李,一宿無話。

  卻說這管宮的漢子連晚向右師府內去報,恰值王歡侍宣王夜宴出宮,這漢子稟道:「孟大賢已到了,現宿離宮,特此報知。」王歡道:「既如此,好生款待,自有重賞。」那人應諾而去,王歡亦退入私第去了。你道王歡既是宣王寵臣,右師又是尊貴之爵,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?只因孟夫子是個大賢,王歡是個小人,但他所作所為極不服人,畢竟得與一兩個正人君子往來,不惟可以掩飾人耳目,又好學識些事體,在人面前通文達禮,釣譽沽名,所以有這些虛禮數。還有一說,孟夫子自鄒至齊,路非一日。他又不是神仙,怎麼曉得孟夫子到來?只因此輩當權,羽翼甚多,百凡事體時刻打聽,所以得知。次早,宣王召王歡入朝,賜他坐下,便問道:「昨夜卿出宮後諸臣議毀明堂,卿以為可否?」王歡道:「臣聞明堂是周天子東巡諸侯之處,今主公業已稱王,就要使秦楚來朝,臨蒞中國,撫有四夷,怎麼倒要毀壞?臣聞鄒國孟氏博古通今,何不往聘一問?」齊宣王道:「他是大賢,恐未必肯來。」王歡道:「事有湊巧,他現游本國,臣已館在雪宮。吾主若欲行王政,可枉駕於求。」宣王道:「吾乃千乘之主,怎好去見他?」王歡道:「不是這般說。當日魯平公將見孟子,只因他駕下臧倉阻住了,至今傳為丑談。況主公非比尋常,不可不去。」宣王聽罷,即便依允,徑排車駕前往雪宮,拜訪孟大賢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聊為訪道試婆娑,倒屣相迎禮數多。欲得春風疏茅塞,不禁命駕輾寒莎。

  當時,孟夫子迎接宣王進宮,相見禮畢,宣王即開言問道:「聞子輿是當今大賢,不意光臨敝土,有失迎迓,幸賴子敖奉款在此,不揣有一事動問。」孟夫子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宣王道:「敝國有一明堂,近有人勸寡人毀壞,不知可否?」孟夫子道:「臣聞明堂是王者所居,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毀他?」宣王道:「如何是王政?」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細細說了一遍。宣王滿口稱贊,即命返駕,又向孟夫子道:「寡人願安受教,敢屈大賢治我齊國?」孟夫子答道:「只恐臣性迂遠,不足以事王。」宣王道:「休得太謙。」言罷,起駕回朝。次日,宣王遣王歡迎孟夫子入朝,進為客卿。有詩為證:

  談仁談義向天涯,不似縱橫闔辟家。自有國君隆禮貌,直教千載播聲華。

  一日早朝時分,有大夫沈同奏道:「鄰國滕定公已薨,合當遣使往弔,特此奏聞。」宣王道:「國中何人可使?」沈同又奏道:「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鄰國,恐辱君命。今客卿孟夫子長於詩書,能知大體,得遣他去,足以增我國之光。」宣王大喜,即出令旨,就要孟夫子往弔滕邦,又遣石師王歡、靈丘大夫蚔蛙為副使。那王歡欣然應命,便私想到: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賢,問他些行事,料他感我的薦舉,必然不吝教的。便去整了行李,備了弔儀,邀了蚔蛙,隨了孟夫子並公孫丑四人離了齊國,向滕邦取路前去。有律詩一首單道路途風景之美:

  郵亭是處可淹留,況復修途值素秋。楓葉滿林紅似錦,波光繞渚碧如油。

  板橋草店沽芳酒,客旅征夫話勝游。磴轉鄉遙風景異,時聞伐木弄樵謳。

  行了數十里,天色傍晚,恰好已到書邑。邑宰出境相迎,齊到公堂筵宴,犒勞從者。然後孟夫子與公孫丑上房安宿,王歡與蚔蛙歇在下房。可笑蚔蛙原是沒用的人,竟頹然安寢,止有王歡是奸詐小人,一心思量與孟夫子接談。再三躊躇,不能睡著。忽聞寒雞半夜哀鳴,王歡錯認天色將明,也不喚醒蚔蛙並隨行僕從,連忙整冠束帶,要乘此早起無人,到孟夫子面前討好。誰知天色未明,王歡持燈出戶,忽被一陣風吹滅了,看見外面又是黑漆漆的,歎道:「天色偏與我作對。」退進房中納悶而坐,忽聽得傾盆大雨,王歡笑道:「好了,知心的雨來了。若是雨大,且勸孟夫子擔擱一日,或朝晨不得與他快談,到晚間畢竟要邀他一敘哩。」少頃,群雞亂啼,風雨如故,天色已亮。王歡出門將上房門彈了一下,公孫丑開門,見是王歡,遂問道:「右師大人到此何干?」王歡道:「令師何在?」公孫丑道:「在後軒看書。」王歡悄地走入,叫道:「孟夫子,勤攻書史,歡聞之,特自朝晨請教。」孟夫子即忙收了書,與王歡拱了手,絕不交言。王歡見相待冷落,又不敢發聲,只是陪筆,又道:「今日天雨,路行不便,據學生愚見,權住在此一日,待晴了再行何如?」孟夫子應道:「自然。」王歡又道:「還有一言請問夫子,我輩今往滕國弔喪,所行的禮儀畢竟該怎麼樣的才是?不揣請教一二。」孟夫子只得隨口答應他幾句,王歡也不敢絮繁,就躬身告退。那蚔蛙方才睡醒,撐開眼一看不見了王歡,正在狐疑,忽聽得在上房言語,爭奈雨大,又不十分明白,聽了半晌又睡著了。王歡進房將他拍了一下,蚔蛙驚醒問道:「右師大人到何處,去得這樣早?」王歡故意騙他道:「孟夫子請我進出使的話。」蚔蛙口雖道好,心裡便嫌他忌刻,可恨我睡著,不曾同去親近得大賢,這番再來請他,我一定要同去了。天色下雨,各守岑寂,一日無事。不覺天色昏黑,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,過來周旋一番,然後散去。那王歡又想道:孟夫子為人有些道學氣,不可驟然相得。憑著我這副媚諂的面皮,這片卑屈的心腸,這派謙恭的言語,朝一次、暮一次請見他,他意不過,自然日親日近,何難破些工夫?況此去滕邦還有千里之遙,正好與他盤桓。說未畢,樵樓上早已鼕鼕的起更了。王歡道:「趁此暮夜正好去見他。」只因日間賺了蚔蛙,他那句說話,恐怕要跟了同走,故意閒扯了半日。看見蚔蛙睡去,方出房門。誰知事不湊巧,走近上房把門一推,那門栓得甚牢,動彈不得。從壁縫中偷覷,不見一些燈火,連聲息也沒有,王歡不敢做聲,等了半夜,無可奈何。知道無濟於事,只得回到房中安歇。果然是:

  妄想已心癡,恓徨無暇時。但從吾所欲,樂此不為疲。

  王歡熬了半夜,力倦神疲,不曾解帶,和衣睡了。忽然金雞三唱,旭日高升,從夢中驚醒,叫道:「遲了,遲了。」急忙走到上房,正遇一個童子出來道:「天色晴了,車馬隨從各各打點起身。」王歡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,那童子連忙回揖道:「大人何故如此?」王歡道:「夫了在裡面嗎?」童子道:「在。」王歡便跨腳進房,童子攔住道:「夫子尚未梳洗,不敢有勞玉趾,少時中堂相見罷。」王歡道:「雖未梳洗,卻在客中何妨?」童子再三推阻,王歡只得掃興而回。蚔蛙睡夢方醒,見王歡又是衣冠從外而來,甚生疑惑,懼王歡威勢,敢怒不言。不多時,束裝已就,那書邑宰來見王歡道:「聞右師大人即刻起程,恐天色初晴,路上泥濘不便車馬行動,敢屈再住一日。」王歡道:「多承盛意,但君命不可稽遲。」邑宰道:「既不可住,無可為情,小官有些須薄敬,本欲辦禮恭送,恐右師大人行路不便,特具白金百兩為犒勞車馬之費。」王歡微微笑道:「怎好受這許多。」邑宰道:「下邑缺然,方愧不暇,望大人笑納。」王歡便喚左右收了。忽報孟夫子已出中堂,慌得邑宰急避出去。外面人呼馬嘶,高車駟牡,安排齊整。孟夫子與諸色人等依次起程,邑宰遠送,出城十里才別。一路上林鶯草蝶,甚觸游懷。有詩為證:

  隔花鳥語亂催詩,占斷池邊兩部吹。野意似偏宜朧壑,幽情兼欲弄參差。

  卻說那滕國世子,與父治喪,嗣了國位,稱為文公,他原先未嘗學問,一味馳馬試劍,後來悔心之萌,聞知鄒國有孟夫子,他竟改過前非,折節讀書,定公在日,遣文公行聘於楚,聞得孟夫子游至宋國未回,他便傳下號令:「眾人暫歇楚郊,待我隻身往宋見過孟夫子,然後再見楚王。」那時孟夫子正聚徒開講,全不用合縱連橫、戰勝攻取之術。所說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,無非是發政施仁,愛民利物,有補於世道人心的好說話、大道理。因此文公長跪以求教,孟夫子因他是滕國儲君,尊賢敬士,不恥下問,因援引古人言語,即如三年之喪,齊疏之服,饘粥之食,顏色之戚,哭泣之哀,塚宰之聽,諒陰之唇,一一說得明白詳細。世子欣然領意,謝別孟夫子,始到楚國聘問。後來回到本國,適值定公病篤,文公憂形於面,親嘗湯藥。不及數月,定公已薨。文公登位,三日發喪。百官以文公年紀幼小,不諳禮數為憂。那知文公先在宋國以得孟夫子諄諄教誨明白。他不慌不忙,不遲不疾,一應國中政事無論大小,聽命塚宰設施。他自己即位,痛哭減膳撤樂,_粥飲水,哀毀非常。各國俱遣使臣往弔,惟齊國未來。一日,驛使飛馬來報:「齊國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師王歡、靈丘大夫蚔蛙前來弔喪。」塚宰聽了忙遣有司整備館舍,供給下程等項。因孟夫子主使,分外加厚。是日,孟夫子、王歡、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弔奠之禮,文公謝畢,就位號慟。孟夫子上前勸慰,以次王歡、蚔蛙也來勸慰。文公罷哀,塚宰便請孟夫子、王歡、蚔蛙同回公館洗塵筵宴。宴畢,塚宰辭去,孟夫子仍舊與公孫丑同宿上房,王歡恐怕蚔蛙礙眼,各自分房安歇。這蚔蛙的心裡,也思量要與孟夫子相往講談,竟不想睡,也學了王歡的樣子乘著月色微茫,意欲走進孟夫子房內講談一番。走近房門看見燈影射出,暗自歡喜道:我今夜來著了。但又不敢敲門,沉吟了一回,只得走進自家房裡,坐了片時,心跡不安,又走出來,遠遠看見王歡走近上房。蚔蛙暗中相覷,只見王歡也與我一般,不敢叩門而轉。蚔蛙恐王歡看破,急急轉身便走。王歡抬頭一看,見前面一人,寂然不見,疑心道:「驛庭公館極多鬼魅,適才見的只怕是鬼。」耽著驚,細著步,不住瞻前顧後,一步步巴到房中,把門關了道:「又是我神氣旺,鬼魅不敢相近。不然怎了,只索割斷這朝暮見他的心腸罷。」此後果然把這呆念斷了,但是懷恨在心,這也不在話下。次日,孟夫子同王歡、蚔蛙辭別了文公,仍取著原路回齊。正值初冬天氣,萬木凋零,百草憔悴,野景甚是淒涼。怎見得?有《酒泉子》一詞為證:

  寒葉墜風,斜映孤村茅舍。碧雲飛,山徑迤,唳徵鴻。

  遠林峭峭少行蹤,煙靄亂藏殘月。馬啼忙,人意急,響疏鍾。

  此時孟夫子一心只要覆命,也不思觀看風景,曉行夜宿不只一日,已到齊都。孟夫子同二人進朝覆命,宣王再三慰勞,賞賚有嘉,朝罷而散。次日,滕國遣使齎帛謝弔,宣王受了謝儀,就打發滕使回國。日往月來,不覺又是冬盡春初,本國大夫公行子的長子身故。宣王每常無事,就召其子入宮閒耍。今聞訃音十分哀痛,發出金帛到公行子家裡治喪,又遣右師王歡代弔。孟子正為客卿在齊,禮上往來也未免要備了禮物一弔。但見合國大小官約有百餘員,俱在公行大夫之子靈前執喪,真個衣冠濟濟,禮數雍雍,位次不少紊亂。忽聽傳報導:右師來弔。只有孟夫子立著不動,其餘的官員個個變容改貌,整冠束帶,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馬才好。王歡車馬儀從盛不可當,進到靈前行了奠禮,隨後各官相見,趨承惟恐落後,那顧得朝廷有不歷位與言的禁令,不下階相揖的法度,紛紛的就著右師講話。孟夫子暗暗駭然,以禮自守,並不開談。王歡覺得滿面羞慚,說道:「諸君子皆來與歡談論,子輿獨不與我交言,是簡慢歡了。」說罷,怫然而去。眾人見孟子如此正道,不覺自己沒趣,反道孟夫子不合時宜,不近人情,不是好相處的。後來這件事傳入宣王耳朵內,連那往返齊滕,王歡朝暮見的事情一一得知,湊著王歡又去膚受之愬,浸潤之譖。宣王原是沒主意的人,就聽王歡之言,相待孟夫子禮貌甚疏。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,那裡肯如此隨機逐勢,竟上了致仕的本章,即日掛冠而歸,與其徒公孫丑、萬章諸人序詩書,述仲尼之意,作孟子七篇。有詩為證:

  奸諛德業本難符,況復君臣只好竿。大道不行聊拂袖,直教萬祚作規模。

  總評:王歡是徹底無知小人,如何近得孟氏?所謂柄鑿不相入也。

  又評:君子最惡小人,小人最忌君子,又最敬重君子。究其心術,不過要君子合做一黨,可以騁其奸佞,恣其所為。但孟氏不樂阿諛,所以宣王枉駕求晤,受以卿職。及至禮貌衰殘,不俟終日,決意掛冠,豈非天地間一個樂行優藏的大聖人乎?彼哉王歡,何足語此。

 

第二十一卷    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

  剩得閒身樂事叢,看花伴月弋飛鴻。紉蘭自詣雲鄉外,抱璞誰聞帝闕東。

  任詠茅齋春雪句,聊依沁水古賢風。不干名利山林老,厭聽人來說薦雄。

  當今天下有四民:士以讀書談道為業,農以耕雲鋤雨為業,工以居肆利器為業,商以貿易經營為業。惟有為士的,雖是個坐冷板凳的局面,只要有茂才異學,廣志逸情,足以運天下之大經,立天下之大本。自然那哲王賢相,遣使不遠千里而來,徵辟去做官治民,享榮華受俸祿了。這樣看來,四民之中,士為極貴,商賈藝術皆所不如。但古時用人,原不論人品,隨你農也罷,工也罷,商也罷,只要德行彌高,才學豐富,帝王卿相也是重的,屢屢破格擢用。還有一等懷才抱德的藝人,使臣奉命往聘,王侯枉顧相求,他卻傲睨世情,終不就祿。似這樣人,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。有詩為證:

  英彥埋光空谷深,如蘭之馥如清琴。豈同三月豔桃李,不耐寒霜不耐侵。

  總之,為士君子的人,只要德行渾融,切不可才情浮暴,自然有個受用之處。卻說一人,有才無養,令人駭躍稱奇,按經遺恨。你道此人是誰?他是唐宣帝時節一個才子,姓孟,名曰弘微,生得一貌堂堂,超凡脫俗。但見他:

  方面大耳,廣額偉軀。氣象巖巖,有泰山獨立之勢。語言朗朗,有洪鐘大叩之聲。年紀未及五旬,才學堪傾三峽。似草六經的楊子雲再世,如醉騎鯨的李太白重生。

  這孟弘微文字縱橫,兩舉進士及第,卻未曾授得官職,他便以此為怨。只因性喜讀書,不涉外務,真個是朝經夕史,閉戶下帷。若論他的腹中,也算得是個數一數二的了。怎奈他不曉得個英雄舉事之繇,學者安分之說,儒者待聘之言,一心一意,漸漸的怨天繇人。你道孟弘微為何如此?只因唐宣帝衝幼的時節,在藩序間與孟弘微極其相契,名雖是個君臣,論起那情投意合,猶如弟兄朋友一般。本意在異日做一個至美的官職,抒其胸中大略,展其濟世弘猷。其如宣帝自登大寶以來,萬幾倥傯,無暇問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,所為貴人多忘事的意思。那孟弘微卻是個書生,在家中精空不忙,兼且客居寂寞,把故人親戚時時繫心縈念。況且宣帝是天下之主,自然是刻刻掛在口頰上的。孟弘微到這時節,雖然舉了進士,仍舊像個寒儒,衣食粗足,僕御寥寥,全不是如今的世界。一發科甲,便自易寒為貴。他所以牢騷感慨,常說道枉有天子相知,不得一官半職,仍如山野閒人。鶉結為衣,藜藿為食,不知何日始遂生平。忽一日天下大雪,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,觀玩少頃,興致未盡,詣一旗亭,沽酒散悶。飲至數杯,即景寫懷,吟詩一律云:

  舉目舊河山,原何忽變顏。銀堆高嶺斷,玉阻大江潺。

  草木沾恩澤,漁樵受寵頒。乾坤同一白,慚我鬢毛斑。

  題詩已罷,又飲數杯,不覺酒意半酣,猛聽得傳蹕聲呼,孟弘微心中甚駭,忙問店家是何緣故?店主人答道:「是當今皇上遊幸曲江賞雪,返駕回宮在此經過。」正說之間,只見羽旗華蓋,寶輦雕驄,一對對在江邊經過,好不繁盛之極。孟弘微乘著酒興,想道:我要面聖甚是難得,不若乘此機會攔街迎駕以圖一晤,或者皇上念我舊時相語之情,與我一個美官做亦未可知。當時還了酒錢,竟往江邊而去。我想這孟弘微也不像個書生,終日在寒窗之下吃黃齏捱淡飯的,到像吃了大蟲膽的這般狂贛,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長經過,尚且不敢犯其節鉞,若有閒雜人等喧嘩阻道,也要拿來責治,豈有九重至尊的鑒駕經過,可以撞去相見的麼?那羽林軍士、儀從人等過去了許多,然後聖駕方到。此時雞犬也不敢放聲,人影盡皆逃避,就是那酒肆的青簾也深深藏過了。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,連叫聖上數聲,我孟弘微在此迎駕。那些侍臣武士嚇得魂不附體,卻認得他果是孟弘微進士,此處卻顧不得情面,畏不得勢耀,即時將他綁縛押到宣帝面前。宣帝穩坐車駕之中,看見一人跳到街心,惟恐是個刺客,好生驚恐。聞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,便降下玉旨道:「令他過來見朕。」孟弘微也不畏懼,也不肯跪,見了宣帝猶然沉醉如泥,開口便道:「陛下今居九五,便不知有臣在朝。況今日中翰缺官職,正宜搜羅幽逸以為珥筆之佐,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,臣恐貴人善忘,特於當街接駕。」宣帝雖然舊日與他相語,但到此時節,自然有個君臣的體度,若是縱容無忌,就不顯其乾斷了,即命該管衙門議擬驚駕之罪。宣帝拂然返駕回宮,孟弘微酒醒之時懊悔已無及矣。正是:

  躁進還遭擯斥,存誠養重為先。更須慎辭絕旨,否則坎坷迍邅。

  孟弘微只因平日失於涵養,今日到此酒醉的田地,就拘束不來。可見是大小事情,皆要習於素常。這個還是做士人的要干求明主之用。如今再表一個王侯去求賢人,賢人不就的故事。話說晉之三家,一名趙藉,一名韓虔,一名魏斯,請了名封,廢了晉國,烹分地土,各據一方。其魏斯即以國號為魏,稱為文侯。他卻是個賢德之君,慮及初封之國尚有韓、趙比肩,故此銳志精心,以求治安。視酒為腐陽之藥,視色為伐性之斧,視財為危身之器,視氣為傷情之本。一意勤修德政,兼且禮賢下士,遍訪有德之人相為輔佐。此時孔子有一個弟子,姓卜名商,字子夏,在晉國西河地方衍教,從在他門下的甚多。文侯想道:「寡人德薄才劣,雖得謬分茅上,惟恐不能治安,豈不有辜天意。今子夏為聖門高弟,不若拜之為師,求他開道,以廣博見聞為治國之計,有何不可?主意已定,遂擇了一個吉日,也不使人先去說知,徑自排了車駕來到西河之畔,即便下車登舟,揚帆過渡。怎見得西河山水的景象?但見:

  江流急擁,山勢崇高。片帆飛渡,惟聞耳畔澎湃。只騎巡行,卻訝眼前兀突。設使壅上流在此地方,空勞心力。若是渡陳倉繇此境界,必受災殃。出師的誰敢投鞭,登山者不能著屐。果稱天險之區,足羨地形之勝。

  文侯見江山形勝,不禁歎賞道:「魏國外之形勝甚險,若能內修文德以兼之,不愁不治安也。」說話間,船已就岸。文侯離舟就車,一霎時早到子夏門首,文侯令侍者通報。子夏正與眾弟子講究詩書,聞得文侯駕到,心甚疑惑,只得率了群弟子出門相迎。文侯即忙下車,同入中堂,見禮已畢,子夏便道:「臣孔門後學,遠處鄉僻,敢煩君侯枉駕,有失遠迎,負罪殊甚。」文侯道:「寡人此來非為別事,只因菲才劣德,不能治安國家。特來拜從夫子門下專求教誨,惟祈不吝是荷。」即命隨臣捧過禮幣送與子夏,子夏再三辭道:「主君為千乘之主,卜商不過一草茅之士。且從古至今,未聞有君師其臣之禮,恐貽外國之議,冒罪敬辭,伏乞主君詳察。」文侯道:「禮賢下士,君之常也。夫子為聖門高弟,自是不同。況寡人初荷殊封,非他國世爵可比。涼才薄德,正宜大賢教誨,此寡人至意,夫子何必固辭。」子夏勉強收了禮物,文侯要行拜禮,子夏再四不肯,只得長揖就坐。文侯便問內修文德、外修武備之事,子夏細細講了一遍。文侯心中甚喜,又問子夏道:「寡人素志求賢而不可得,未識夫子耳有所聞否?」子夏道:「晉國雖大,賢人德士實少。有段乾木者,遠處趙氏之治卒難相近,惟田子方離臣之居數里,臣嘗朝暮見者除此二人,晉國別無賢德之士矣。」文侯求賢之心頗急,一聞子夏之言,便要去訪田子方,聘他為臣,即時與子夏說明,相辭而去。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門,登車就道,方才回身。後人有詩贊文侯拜從子夏為師之事云:

  自古王公貴獨尊,文侯下士禮何口。甘心受教親幃幕,君弟臣師獨擅門。

  卻說文侯別了子夏,來到田子方之門,適值田子方去訪友未得即回,只得怏怏而返。過了數月,又渡西河再訪,始得相見。田子方執意不肯出仕,文侯便與他做個朋友往來。只有段乾木不曾相見,每日縈懷不能棄置。你道段乾木是何等樣人,魏文侯便如此企慕?那田子方還是一個讀書的士人。原來這段乾木出身是個駔儈,他卻出類拔萃,異乎尋常,居仁繇義,言信行忠,卻也名聞鄉黨。你說甚麼樣人喚做駔儈?大凡做買賣的,或是殊方異俗之人,中夏夷戎之侶,載貨易錢,其間的說話不能相通,輕重的物價不能畫一,必須這乾人要通八方之言,能達四海之事,先與那些做買賣的酌論時價,方與兩邊交易,他便是首為倡率之人,如今日牙人一樣的。他雖則是個駔儈,卻不可做駔儈看他。須知古來豪傑,皆自起於貧賤,無有不從屠沽傭保中做出補天浴日之事,托孤寄命之為。即如傅說舉於版築,膠鬲舉於魚鹽,如此之輩不可枚數。人切勿以賤業限人,只要素行端方,砥節無垢,自然極為尊貴之人,爭來敬奉。所以,段乾木的為人,亦不與此為異。他幼年性好讀書,博古通今,及至做了駔儈,每日專於生理,乘暇便自看書,是買賣中的讀書人。一日,段乾木偶然想道:「我在此做這駔儈,空閒之時看得幾句書,終須不能透徹,總到老也不能會悟大理。如今聖人弟子姓卜名商,字子夏,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,我這裡自趙至魏不過三四百里之程,子夏既為聖人之徒,做個口口口口,我段乾木就做不得個賢者之徒麼?不若載贄前往拜從門下,習學三年,做個窮經明理之人,甚麼不好?即時備了贄禮,收拾行囊,徑至魏氏地方而去。後人有詩贊云:

  不憚驅馳遠問津,此行端不為謀身。但求見性明心跡,道可優游德可鄰。

  卻說段乾木到了子夏之門,整頓冠裳,捧了束脩,竟入中堂拜跪。子夏也不推辭,收為門弟,每日講究經書,段乾木甚有所得,十分喜悅。光陰荏苒,不覺已有兩年光景。一日是春和天氣,子夏與眾弟子正講些孝悌忠信、仁義禮樂之旨,段乾木見子夏面有憂色,語言不爽,便問道:「夫子今日有何事縈心,致形於面。」子夏道:「吾生年五十未嘗有憂,但吾子年始七歲,望為宗祧之寄,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,所以戚戚在心。」說猶未畢,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小小童子報導:「小郎君已故了。」子夏聽得,放聲大哭,走進內房去了,免不得備些衣衾棺槨殯殮他。眾弟子見子夏哀痛異常,慟哭幾日,只道有個止的時節,那曉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,哭了一月又是一月。就是子哭其父、妻哭其夫的一般,竟哭一個不休。眾弟子只得會齊向子夏相勸道:「父子雖是天性,但死者不能復生,夫子何得過於傷感?」子夏道:「吾之過哀,爾輩之所未知也。」方欲拭淚細談,只見一從者從門外而進,向子夏道:「國君特來弔慰。」子夏正待出門迎接,那魏文侯已進中庭來了,相見已畢,子夏與文侯就了賓主之坐,其餘臣僚弟子等輩各各侍立於旁。只見文侯開口便道:「寡人年來為操治軍旅之事,不得親臨夫子之門,心實有悔。近聞夫子喪子已經數月,尚不徹哭聲,未知何故?寡人此來,一則敘闊,一則弔慰,伏乞夫子儉哀,以保身體。」子夏道:「臣之哭子非故哀也,但臣之子與他不同。經云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臣年五十,筋力全衰,僅一七歲之子,止望上承宗祧,永傳後世祭祀。不意此日垂亡,宗枝頓絕。從古至今不知傳幾百世,一旦滅於臣手,是天地間大不孝之人也。是以哀毀,實非哭子。」文侯道:「夫子之言固是大禮,還宜減哀為是。」子夏只得唯唯勉從,文侯又將近日國家事體說了一遍,子夏亦將治民之本講了一通。文侯即欲作別而去,子夏因哭後容顏不美,不便出送,乃命段乾木代送。文侯也子夏揖別出堂,段乾木代子夏相送文侯。一面行走,一面細看段乾木,早已識得他是非常人物。只因文侯與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見他,惟聞其名,今見其容止美都,出言和婉,實乃是有道之器,必非以下之人,就問道:「足下何時到此?為何向日不曾識荊?請問尊姓大名,幸勿推托。」段乾木道:「君侯在上,鄙人乃晉國書生姓段名乾木。」文侯聽了大驚,便與作揖,乾木即忙答禮。文侯道:「寡人聞大名已久,今日何幸獲瞻丰采。想子夏痛哭傷感,他卻忘懷了寡人慕子之心,不曾說明,止令子送我。可惜適才不曾暢敘,以醒愚蒙。意欲復進草堂,恐又驚動夫子起居,當在異日請教罷了。」段乾木道:「下裡小人,何敢當君侯寵庇?既蒙留青,自當中心藏之,永矢勿諼矣。」話畢,文侯一拱而別。有詩為證:

  我本懷歸客,那堪送別心。梅花先入曲,楊柳未成蔭。

  文侯上了車一頭走,不住回頭顧盼,戀戀不捨而去。這段乾木從此又在西河習學,通前連後,整整住了三年有餘。喜他宿慧天才,凡事一學而成。謝別了子夏,仍歸晉國,把駔儈之事閣起不做,但將文學為事。看看年紀長成,並不圖謀婚宦。他卻淡然無營,惟以左琴右書,屏俗不輿相通,獨居一室之內。自春至夏,因秋及冬,或是登山,或是臨水,或是放歌踏草,或是命僕採花。雖不聚徙設帳,倒也自在優游,安然無慮。且說魏文侯自從一見段乾木之後,每日懷想。只因國務傯忙,不曾再到西河一看。過了年餘,方得命駕前往。聞得段乾木已回晉國去了。文侯吃了老大一驚,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。只恨自家不是,就是不能親來,也該遣使探問,怎麼就被他去了。雖然總在晉國之內,卻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,從此諒不能相會了。只得與子夏敘些別故而歸,日夜縈思,不能棄置。縱欲千里命駕,越國求賢,怎奈國中自有政務,不便脫離。若遣一個使臣齎禮往聘,又恐不遂所欲。所以頻頻思憶,竟不能遂願,蹉跎許久,為之奈何?有詩二首為證:

  其一:握手論交日,相看又一年。如何今日思,翻倍數年前。名下神交久,窮途感慨偏。自嫌多懶癖,前去失魚箋。

  其二:自古銜知重,於今負德深。片言同挾纊,一語擬千金。六月聊為息,三秋思不禁。常懷離索歎,幾作唾壺吟。

  不覺又過許久,適因韓魏趙三晉之主約齊於晉都會盟飲宴,事畢各散歸國。文侯意欲求見乾木,預先備了禮物帶來,至期遣人問了段乾木的住處。一徑前往,來到一個僻境,兩旁皆有岐路,但不知從何而往。那些儀從人等正在遲疑之間,只見道旁有一童子在那裡灌菜,從人便問道:「借問此間段乾木家卻在何處?」童子聽得抬頭一看,吃了一驚,想道:「此處曾無王侯貴戚往來,何故突然而至?」便答道:「西首茅房便是。敢問輿內是那一位貴客?」從人道:「我主魏文侯親來徵聘段乾木為官。」原來這童子就是段乾木家裡的,一聞此言連忙丟了那灌菜的器具,一徑先到家中把柴門閂上,報與主人知道。段乾木猶自不信道:「文侯國政傯傯,那得餘閒訪我於數百里之外?」說聲未了,聽得人馬喧呼,看看漸近,段乾木始信是真,便道:「文侯是君,吾乃士也,豈有相見之理?只是他遠遠而來,我若不見他,道我辜了他的美意,這卻怎麼處?」童子道:「文侯既來聘夫子為官,只該出門遠接。」段乾木道:「若是相見,他就畢竟要我出仕,言談之際,無可推阻。我獨處村僻,優游自樂,有何不可?定要干求祿位何用?不如避他的好。」童子道:「若是別人相訪,或有不見之禮。但是一國之主已到門首,我家又無後扉可啟,如何避得他?萬一他推門進來,免不得是一見。」段乾木道:「既如此,我當跳過牆垣聊以隱跡藏身,你可在此緊守片時。」說罷,走近牆垣踏著一塊頑石輕身一跳,把個丈餘的牆垣容容易易跳將過去,不知躲在何處去了。這魏文侯車駕到了門首,從人呼了半晌,並沒人出來開門。那知這門戶不曾閂得緊,裡邊人一推,把柴門已推開了,文侯便下了車輦,步入其家。但見:

  綠水繞門,青山入檻。低低啞啞,門前桃李成蔭。密密疏疏,籬外桑麻交錯。左有琴,右有書,取樂堪稱三友。上有天,下有地,行事不畏四知。可羨筆精研良,更喜窗明几淨。

  文侯看了他的住所,口中嘖嘖稱歎道:「真好一個隱賢居室,自與尋俗不同。」舉目一看,見適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邊。文侯即喚他近前問道:「段夫子往何處去了?」童子道:「小子不敢說。」文侯道:「但說何妨?」童子道:「家主因君侯寵臨,意欲出見。只是未曾委質,恐於理有礙,故不敢出迎。」文侯道:「我與爾夫子原不以君臣為論,不過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辭相敘,實為爾夫子高才,特來請教。如何反不得見,不識爾夫子在何處?」童子道:「主人適已逾垣而避,不知何往?」文侯道:「段夫子是賢人也。恨我無緣,不能相晤。」童子獻了一杯清茶,文侯就在他室內少坐一會,好生惆悵,只得依依浩歎而回。那段乾木跳過牆垣,卻躲在一個草叢之內,聽得車馬之聲已去得遠了,方才回家。據我看將起來,段乾木若是少涵養的,早已謀求鑽刺。惟其有德有行,為此輕覷富貴。王侯臨門逾垣而避,使文侯愈加珍重。從此之後,文侯有事又往晉都,也從段乾木門首經過,恐怕又驚動他,又不得見,故此不去相見了。但是,車從門限之際,文侯將身體正直而坐,前不扶著扶手,後不靠著靠背,端端嚴嚴,就像執圭臨朝的一般。侍臣問道:「吾主一國之君,段乾木不過是個隱者。為何君過其廬,必軾其車,是何意也?」文侯道:「段乾木未嘗肯以寡人之貴,將他平生操守頓然改易,吾安敢驕之?況他光乎德,寡人不過光乎地;他又富乎義,寡人但富乎財。段乾木者,寡人之所不及也。今過其廬安敢不軾車而過?」隨臣人等無不敬服文侯之說。此後往返數次,文侯皆是軾車而過。魏國人民就相誦道:

  吾君好信,段乾木之敬。吾君好忠,段乾木之隆。

  後來秦王與魏文侯有隙,秦王欲統傾國之兵前往魏地征伐。大夫唐且諫道:「吾主興兵伐魏未為不可,但魏有一隱士,姓段名乾木,乃是大賢。魏君以隆禮禮之,親詣其門,欲求他為仕,乾木逾垣而避。以後每過其廬必軾其車。魏有如此賢君,如此德士,豈可加兵?還望吾主三思而行。」秦王聽說大驚道:「若非卿言,寡人幾誤矣。我國兵雖可勝彼,彼國之德實勝於我,焉能與他相對?」即便按甲休兵,秦魏兩國依然和好。此皆段乾木逾垣而避,不受相祿之力也。後人有七言律詩一首贊道:

  不獨藏躬若好環,高名猶爾重如山。市朝紳佩皆生色,林谷芝蘭盡助顏。

  有志永全身世累,蹇修已越仕途關。還誇氛息疆場外,慕德懷嘉萬禩間。

  總評:段乾木雖稱賢人,其始則國中之駔儈也。文侯不以魏主之尊,能加隆禮。而虎狼之秦,且不敢興兵戎,掠城侵地。文侯雖不見乾木,而實勝於見矣。

  又評:古之隱士,如段乾木者不少。但不遇其主,則不能顯其所長。若論王侯臨門,士人禮宜郊迎,以博寵榮。何事逾垣而避?設使處之今世,咸稱為癡人矣。呵呵!